Saturday, October 30, 2010

大路在望:写给阿辉

本文为“I SEE(K) YOU:曾国辉近作展”画冊专文。
(展期:2010年10月12日至2011年1月9日;展场:马来西亚吉隆坡国油画廊)
欲浏览更多作品图片,可以登入艺术家个人网页,请点击标题。

Hairless Whisper150cm x 180cm, Acrylic on canvas, 2010私人收藏

 Synopsis】The creative imagination of Chan Kok Hooi is certainly peculiar, varying, and seemingly absurd at first glance. For those seeking to understand him too hurriedly, would often go astray as in loosing one’s way in the thick mist. This essay takes on the format of a letter. Beginning with an interview 5 years back, it recounts casually the writer’s observations and thoughts on the artist, accumulated throughout their acquaintance, conversation and interactions, and alluding to the intentionality and complexity of the artist’s visual practices.

Keywords】Consciousness   Visuality   Variability of Life   Visible Objects   Realm of Facticity and Virtuality (true and false)

摘 要曾国辉的创意想像确实诡谲得很,表面上是悖理的,急欲探索究竟者,往往如堕迷雾之中。本文采以书信格式,先由五年前的一次访问开始谈起,深入浅出地触及笔者跟艺术家交往、对话、互动过程中间不断积累的一些观察与思考,借此折射出其视觉实践的意向性和复杂性。

关键词有意识 视觉性 生命变异 能见之物 真假之境

Orchard Hotel150cm x 180cm, Acrylic on canvas, 2010私人收藏

阿辉,您好。

我在五年前访问过你,那是我俩第一次非常严肃的对话。就某种程度上言之,你的热情参与和介入,对该文本产生非常积极的作用。当时你仍未把旧照片与其视觉形式挪借、嵌入、且构成作品画面的审美因素之一;而后,相隔一年便交出一组“旧照片系列”,迄今仍见你乐此不疲,乃至越画越顺手,越画越散发出一股“抗拒怀旧”的新意。

犹记得,在那场对话中——我当时比较偏重在发掘图像创造/传播与图像识读/接受相关联的问题,幸好你也不厌其烦地跟我分享了作为创作者的宝贵意见,——你提及观众(包括艺术批评家)往往将自己的绘画诠释为一种倾向“超现实”的表达。尽管你本身不置可否,然而此种反馈能否被视为一种负面、但却相对强而有力的冲击,以致你有意识地使画面的视觉秩序愈趋复杂,譬如存在与非存在之物总是像噩梦般纠缠不清?让我抄录一段你当年说过的话,以作为延伸讨论的参照:

“……有些物象是通过细节来配合、表现或强化。例如《银河酸奶》(The Sour Milk of the Milky Way)中的拳头花——我私下称之为“Bunga Boleh”,即观众近看时会发现的花盆上所栽种的一粒粒紧握的拳头,是为了配合内容所刻意加强的讽刺性表现;有些细节则是尝试通过并置来发挥作用,以便和主题相联系。再如《银》中,我将泳池与两只烧鸭并置,即让烧鸭在该池上游泳,冀图跟我们对富足生活的憧憬开个玩笑。”㈠

直觉显然是你的创作策略——并非所有艺术家都能够把灵光一闪的想法予以赋形的!——更甚的是,你对于“岁月的感慨”以及“人生的荒谬”等情境的铺陈、堆筑大体上未曾递减,综观这批新作,似有继续坎陷其中而难以自拔的现象。不久前才获悉,驱使你绘制某些新作品的诱因之一,竟然(嗯,确实如此,我完全意料不到!)是源自眼下发生的时事动态。惟经过图像方式的转喻,那些攸关实际存在的政治界人物和娱乐界名流的丑闻,㈡恐怕早已内化为隐而不显的美学逻辑,亦即你所谓“精心堆砌的迷宫”了,画中遂又弥漫着一如既往无以名状般的抑郁感。

二〇〇七年二月初,你飞往纽约参加艺术家驻村计划,我则受托为你看守那坐落于梅拉华蒂花园(Taman Melawati)的住所暨工作室;如果我没有弄错,这个又窄又小的空间即使并非你创作产量最多的地方,但它肯定是你收获最丰富的地方了。在充当“管家”的两个多月期间,我偶尔会在那里独坐发呆,尽可能不想东西,谁知道有个疑团一直在脑际徘徊不去。这个问题是:生活中的物理空间到底会不会对艺术里的画面空间产生影响?不过呢,实不相瞒,纵使我很快就发现那幅《Boleh》㈢的场景几乎跟屋内厨房结构无异,而厨房里的电冰箱说不定亦是《Cold cold Dawn》(2005)一画的原型,但是我很快就不玩这种“对号入座”的游戏了。

Boleh152cm x 185cm, Acrylic on canvas, 2003|马来西亚国家画廊藏品

自从看过著名导演大卫·林奇(David Lynch)的《穆赫兰大道》(Mulholland Drive)这出风格独特的电影之后,我忽然好像受到启发似的:若要解释人类情感主体中那些不可思议之行径,那就取消与扬弃偏执的自我吧!㈣窃以为还可以由此进一步地推论:不管什么人,如果希冀深入了解你那些视觉陈述中的语境和层次,他/她则不得不对“林奇式手法”(Lynchian Approach)的特质下点功夫了。我对你试图越界而向其它媒体取道的做法绝无疑心。(我在下文会再申论)就本质上言之,这两种艺术形式皆各有所长,彼此能够相遇而相融的可能性着实也不多;绘画以及电影唯一的共同点,容我大胆地说,无非是它们的生产者——尤其是那些不甘于活在别人影子里的大画家、大导演——都非常在乎视觉性的呈现,乃至无时无刻对有关呈现进行实验,反思,再创造,哪怕只是取得一丁点突破也会在所不惜的。

阿辉,坦白说,我很高兴看到马来西亚出了一个像你这样不断自我挑战的家伙,毕竟能够在文化养分不足的本地艺术社群里坚持理想者少之又少。我很难想象什么人真有本事像你那样用了逾九个月时间只是专注于一幅作品而已,是吧!艺术同道中莫非还有人不以快餐为主食的,谁会干这种违反经济效益的事呢?而许多本地画家把“黑油膏”(bitumen)视为一种“新”的绘画材料,无疑是把肉麻当有趣,令人啼笑皆非,我就略过不提了。绘画这门艺术在本地社会中受到欢迎——爱以画家自居者众,画展必然不在少数,偏重收藏绘画作品者特别多,为什么?——究其部分原因,无非是此种美学实践的最后结果总是可以让经济上有能力者轻易地将之占为己有,其交换价值远胜于其它;如何为作品定价的问题,恐怕才是画家终极的问题!

然而,不幸中之大幸,当众多本地画家仍旧封堵于“再现性”与“表现性”的“解释框架”(interpretative frame)㈤而继续自我陶醉甚至自我重复之际,你却开始走在一条“故鬼”㈥无法重现的路上了。别怕,我并不具有“见鬼”的第六感。反过来说,我对于宣示可能蛰伏在你自己“内心的魔鬼”的愿望更是一直不上不下,主要问题在于我对理论不甚了了。

不管怎么讲,我兀自以为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和图画理论(Picture Theory)这两种方法论倒是相当适合拿来澄清你的创作脉络。试举前者为例,我们或可借之剖析你的潜意识,考察创作者自我跟外部世界联系时的识别活动,以及辩证个人的感觉、情绪、欲望、记忆、想象、信念、意识等心灵状态与视觉样式的关系。套用维根斯坦的话说:

“在此最困难的事情就是正确无误地去把那不确定性给表达出来。”㈦

所以,任何理论——首当其冲——皆需要面对你的创意实践之严峻挑战:其一为如何阐明作品中存在与非存在之物中间的不连贯性,其二则是如何对艺术家合理化不合理性的视觉经验给出完美释义?这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任务,前提是我们必须认同那些图画和形象(image)的确足以译解、堆砌乃至见证一名创作者生命变异过程。约言之,就等于说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包括他/她的眼神、性格、品德、智慧均能转化成一种物质性的存在,即艺术作品。吊诡的是,偏偏维氏却极力反对理论家们将某种事物、现象的孕生概括为一个固定模式的努力,同时认定这个解说(实为假设)乃唯一合法的真理模式。㈧

(写到这里,我必须赶快来个紧急煞车,否则这封信便会变成一块又长又臭的缠脚布了!)

Broken Carnival|244cm x 306cm, Acrylic on canvas, 2005新加坡Art Seasons画廊藏品

阿辉,回顾上面所写的东西,我发觉自己的思路好像十分凌乱,而且某些论点没有交代清楚,既不够具体,也毫无交集,导致点跟点不能连成线,难以形塑为认识你的有用参考。

譬如我提及观赏者对“林奇式手法”的把握将有助于接近你的作品,可惜的是,却忽略了非同类对比将会遭遇的一些麻烦;早就有人把电影描述为“不断移动的图画”了,反观,除了作为分镜的图稿之外,我们能否运用近似的概念赋予绘画这种艺术形式的生产者一种如同“拍电影”的可能策略?我相信你早已试探过了。尤其在较早期的某些大型作品里,我总是觉得那种视觉性的呈现根本不像是一般眼睛——透过一扇窗或者一个矩形的框——所能观察到的,而且,我的目光很自然伴随画面上能见之物四处畅游,忽停忽走,忽缓忽急;倘若一时大意,往往还会迷失自己。林奇擅于通过电影镜头拟造恍如无数个梦境堆叠在一起的情境,某些评论者称之为“多重梦境”,或谓“梦中有梦”,所以其故事始终迂回曲折,离奇古怪,夸张隐晦。理性的人可以理解的时空、世界与真实的状态㈨跟着剧情逐步发展愈发悖谬,碎片的、玄秘的、怪诞的乃至虚幻的情境充斥其中,使某些观赏者倍感眩惑、压抑。虽然电影不近人情,这却是导演发掘人的无意识之匠心所在。

你跟林奇都是追梦的人,瞧!他在电影中循着时间顺序——甚至是倒错和扭曲——来演绎意象(interpret vision),使人的生活世界变得陌生化;你则不仅仅从类似基础出发,还善用视觉原理,极尽发挥模仿、虚构之能事,有意识地把实际的以及想象的能见之物并置、扩延成一幅由无数定格平展开来(或者叠合起来)的“电影”了。

结束此信之前,容我补充一点:我委实不该如此“绘声绘影”地论述你的视觉实践与作者意图,毕竟某些作品也有通过固定视点的透视法则来实现的。然则,我的直觉判断是:那些能见之物始终没有违背现实——你表面上既不否定,画的内容亦无矛盾,——它们乃是顺着“模仿中的模仿”与“虚构中的虚构”应运而生的!你所拷贝的对象并不局限于自然世界和生活世界,它们也源自虚拟世界(如MSN图标)以及想象世界(如咸蛋超人),举凡物体、符号、地方、信息、经验,从一张结婚照到一勺冰淇淋,从一道旧折痕到一颗小丘疹都不放过;与此同时,你又恣意地纵容虚构性的意象、概念陆续迸发,再将无数互不相干的,也许是孩提时期的游戏场景,去年看过的那场电影,上周发生的政治示威,今早上头又隐隐作痛……统统打破,篡改,最终造就的,岂不是仿佛已知之境、可知之境跟未知之境跨境相通、互玩、混血繁衍的新合体:一种亦此亦彼、彼此不分的真假之境?此种异质的凑合导致某种异质的突变:我们越想忘乎所以,越是耿耿于心!

好了,就此打住。顺祝
身心愉快!

长璜
2010.08.15 @ Taman Melati

Musim Bunga Boleh170cm x 210cm, Acrylic on canvas, 2006-2007新加坡美術馆藏品

注释:

一、迷宫式创意公司:专访曾国辉〉,载《VMAG, 20063月,吉隆坡:MEASAT Publications Sdn Bhd.

二、电子邮件,2010727日。

三、这幅压克力作品完成于2003年;同年,你凭借此画荣获Philip Morris Malaysia – ASEAN Art Award首五名特优奖得主之一,从此崛起成为批评家、策展人和收藏家眼中一颗耀眼之星了。

四、某个炎热的午后,我在你的书桌上找到五张电影DVD,除了上述《穆赫兰大道》之外,还有四出无论是影像叙事或者视觉张力均不落俗套的精彩作品,它们分别为德国导演文德斯(Wim Wender)的《柏林苍穹下》(Wings of Desire)、英国导演格林纳威(Peter Greenaway)的《绘图师的合约》(The Draughtsman’s Contract)、捷克导演史云梅耶(Jan Svankmajer)的《贪吃树》(Little Otik)以及韩国导演金基德(Kim Ki-duk)的《弓》(The Bow);如今回想起来,你让我观赏这些电影——在某种情况下——可能起着催化作用。

五、当代绘画——从方塔纳(Lucio Fontana)到劳申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从沃霍(Andy Warhol)到李希特(Gerhard Richter),从史帖拉(Frank Stella)到波德萨利(John Balderssari),——经过诸如拼贴、集材、丝印、平涂、喷笔等实验性技法的搅拌与渗透之后,早已撇开对绘画材料和画家笔触的过度依赖,艺术批评家更不会通过这些物质性的痕迹(marks)去分析画家的内心世界;我们岂能不停地炒冷饭,占历史的便宜?难道不是么?

六、原指“死去已久的人的鬼魂”。惟在此处乃是一个象征性的用词,就视觉艺术的范畴而言,它可以是一名巨匠,一套技法,一则宣言,一种流派、理论、态度、运动、思潮、趋势、史观,等等。

七、转引自约翰·希顿(John M. Heaton)著《维根斯坦与心理分析》(Wittgenstein and Psychoanalysis),蔡伟鼎译,台北:果实出版;城邦文化发行2002年,第71页。

八、同注六,第6871

九、佛陀认为,世上一切本质都是虚幻的,我们眼前的现象和事物,无非都是内心无明(Avidya)与诸多关系、条件偶然凑合在一起罢了。然而这种暂时、虚幻、且没有意义的凑合却往往被众生当作“真实的状态”,以致不断复制出各种渴求及欲望;这无疑是人生苦难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