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3, 2009

永远在寻找一个彼岸世界

在书店那标有“特价书”的特区里翻翻看看业已形成我的消闲活动。在一片书海中逐一地又找又挑,固然耗时费力,可是自己却非常享受这个搜寻的过程与乐趣。

多年来通过此种情形下意外收获的名家著作倒是不少,例如,1984年中国社会科学家出版社出版李泽厚的《美的历程》(马币一令吉)、1986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费孝通的《乡土中国》(马币四令吉)、1999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杜维明的《十年机缘待儒学:东亚价值再评价》(马币五令吉),等等;最近又仅以马币三令吉购得了钱理群的《压在心上的坟》(“当代著名批评家随笔丛书”,中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本书收入大约三十篇短文、杂谈和演讲录,作者投以批判性的眼光,更熔合了自省意识的论述方式奋笔疾书,直言不讳,可视为这位以研究鲁迅著名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今已退休)对中国文化传统、民族历史、政治结构、社会现象的沉重的思虑。不过,宏观来说,这些篇章亦不失为一个当代人文学者对于普遍性的知识困境、精神危机乃至人生苦难充满一定清醒度的追问及寻路。

可以这么说,古往今来,知识份子无时无刻都渴望超越自己的现实处境,这尤其体现在那些生活上或者政治上的失意者所欲建构的社会蓝图中,比方说,柏拉图的“理想国”、托马斯·摩尔的“乌托邦”、洪秀全的“太平天国”,等等,鲁迅先生则将彼等统称为“黄金世界”。即便如此,鲁迅早已洞见上述“黄金世界”并非一个没有矛盾、没有斗争、没有黑暗、没有叛徒、没有死亡的世外桃源,他言简意深地指出:

“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

钱理群遂在其文章中针对这句话加以解释说:过去、现在如此,恐怕将来也如此。当然,将来的“黄金世界”里,“阔气”的标准和今天不一样,但那时也依然存在着“曾经阔气”、“正在阔气”与“未曾阔气”这样三种人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就免不了要斗争……鲁迅就在人们认为结束了矛盾、斗争的历史终结处,看到了新的矛盾,新的斗争,以至新的死亡……鲁迅由此否定了“至善至美”的东西的存在。


如果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对于那些富有创造性的人来说大概也不坏,虽然要求彻底却无法彻底,毕竟大家已不必为了攀上“绝境”而把别人统统踩在脚下,进而让注意力转向多样性的、异质性的、革新性的概念探讨与实践行动之上。

此外,钱氏还谑称知识份子是“精神流浪汉”,并透过自剖式的笔调为其属性问题勾勒出一个模型:首先、他/她必须拥有独立意志,不顾利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鲁迅语);其次、他/她始终不会轻易满足,永远对现状保持一种批评的态度;第三、他/她的所见所闻几乎都是缺点,所以其心灵深处难免是痛苦的;最后、诚如鲁迅所说,“知识阶级能否存在还是个问题”,他/她一直都受到社会(包括官方、商人和大众等)的制约,无法摆脱依附者的地位。

尤有甚者,或许也是比较具有争议性的论点,则是钱氏揭示了思想者与实践者之间不但有所差距,同时也处于一种对立、紧张的关系中。他意识到,思想者要有想象力,要有超前性,但是个体的思想自由绝对不能不顾及群体的生存需要;而实践者却会更加注重实现的可能性,因此要有现实感,更不能没有妥协,两者务须合理分工,互相制衡,这乃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循此进一步推想,假使我们直接把带有幻想性质的社会蓝图具体化成一个实际存在的生活世界,只怕将会导致一场祸害无穷的灾难;这种人为的灾难在人类历史中不断重演,屡见不鲜,罄竹难书!

在钱理群先生眼里,知识份子注定是一个不知停息的思想探索者,他永远在寻找一个(不可实现的)彼岸世界,惟其“人生的境界”却远非那些对自身生存环境产生厌恨、怀疑、失望与麻木者所能够比拟的。鲁、钱两人便是这样的典型人物。

原载《光华日报·异言堂》作者专栏“肉身思考”(2009年12月12日)

2 comments:

東山 said...

我可是錢理群迷,很喜歡他的氣魄。近讀《我的回顧與反思》,真有膽識。

蔡长璜 (Chai Chang Hwang) said...

谢谢东山先生留言。
曾经在网络上找钱理群的东西来看过,大概知道他是鲁迅专家之一,贪便宜而买下那本特价书,结果看到我的心情不断往下沉;钱氏的文字很有魅力,连我这个粗人亦莫名其妙地感同身受他的那种“思想苦难”,怪哉?
如果我有写错什么,请东山别见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