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03, 2024

如何發展書法藝術座談會



在举行座谈会之前,本报总编辑朱自存、伯圆法师、李秀添及黄崇禧,受邀为马来西亚永春联合会青年团主办的「第二届全国同乡华文书法比赛」做评阅工作。经过两个多钟头仔细评选后,决定了各组优胜作品。 

当座谈会开始时,本报总编辑朱自存首先感谢伯圆法师、李秀添与黄崇禧,前来协助永联青书法比赛的评选工作,同时出席由本报主催的「如何发展书法艺术」这项座谈会,希望大家能对书法艺术是否应该发展或如何发扬的问题进行讨论。 


朱自存|我个人认为,把华文书法看成是一种艺术,是一项不可争辩的事实,因为不只是华人,甚至是其他国家的人民,也都认为华文书法是一种艺术。它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要用毛笔来书写,同时在结构方面是以象形来表现的。加上华文书法是一种具有灵性的东西,这种美有时甚至难用语言来表达。进一步来说,华文书法不只是华人的艺术,其他东方民族,譬如日本、韩国及越南,也都将华文书法当作一种艺术看待。 

近几年来,本邦社团及华人机构 经举办过很多次书法比赛,这是一种好现象。不过,如果只是举办赛事,那显然是不够的。华文书法如果不加以发扬,就会慢慢被淘汰,因为目前在书写方面,一般人为了方便,多已改用钢笔和原子笔,使用毛笔来书写的人已经不多了。广义来说,为了保存东方的文化,书法艺术是必须加以发扬的。但是要如何提倡和发扬呢?我想请在座诸位书法家来谈谈这个问题。

中國商朝已重視書法 

黄崇禧|朱先生刚刚谈到,华文书法成为一种艺术,已经是一项不可争辩的事实,我非常同意这个观点。 

早在几千年前,中国商朝武丁时期,对书法已经非常重视。从出土的甲骨文来看,当时就曾经出现过不少书家,书法写得非常优美。 

到了孔子时期,已把它列为六艺之一,开始予以提倡,同时作为教育上一种很好的材料,如敬德修业、陶冶性灵,这些都是书法上的优点。 

中国唐代开科取士,且列为取士之条件,由私好而进入公家之提倡。直至清末取消科举制度,流风遗韵,仍然存在。 

书法之在本邦,因为先民起初大都忙於生活,且社会亦尚未有太过发展,文化自然不会兴盛,所以书法亦限於部份人士学习及欣赏。近数十年来,本邦经济之逐渐趋繁荣,又因政治之稳定,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社会文化亦因葳蕤,书法亦渐渐受到重视。 

书法之被重视,固然是受社会文化之影响,但是教育之自由发展,及社会人士之提倡和鼓励,亦促成其受重视之条件。 

书法之受重视,不仅仅是提倡或鼓励而能达到,若其本身无优良之长处,譬如陶冶性灵,变化气质,增益学业,促进健康之素质,不管如何大力提倡和鼓励,相信亦不会有何见效,甚或徒然。 

影響書法發展的癥結 

书法之本身,既然具有如此良好条件,按理人人会竞争学习,个个皆握管挥毫,不须提倡和鼓励才对,何以到了今天要谈到发展问题,其中就有东西值得吾人去推敲了。 

刚才朱先生谈到书法发展的问题,依我的浅见,有几个观点想提出来跟大家研究一下。 

(一)是社会的因素。本邦是一个商业气息浓厚的社会,一般上重视物质,忽略精神文明,所以对於文化活动,大家普遍并不热心,罕提倡亦罕鼓励,虽然有小部份人士具有真知灼见,热心於此,毕竟人少力,声细气弱,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书法亦遭到类似之待遇。 

(二)是学校的问题。现今之学校,小学与中学对书法之学习,是可有可无的,即使有,亦是课馀作业,聊备形式而已;而教导者是否真有书法认识,而学生是否学习得法,皆值得研究。 

至於独中,虽可自由发展,但是其学业要追上现有的考试制度,以及兼顾三种语文,应付本科,都嫌吃力,那还有余暇来学习书法;即使能学习书法,亦如前面所说,教导者的能力如何?而学习者的接受又如何?在在都是问题。 

在大专方面,马大是设有华文系,其是否有规定学生学习书法,因我不甚了解其内部情形,故不敢言。不过依据常理推测,大学是学术自由研究场所,对於正课以外之学科,断不至强制学生学习的。至於拉曼学院黄昏进修班,乃是课余兴趣,不在话下。 

(三)是家庭问题。现在的华人家庭,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受中文教育的,一类是受英文教育的,受英文教育的,固不必言。受中文教育的又有划分;老一辈的,或从中国接受教育的,对华文传统文化比较了解,对书法之认识,亦比较深,所以督导孩子,普遍较严格而又认真。至於新一代的家长,因为普遍在本地接受教育,对华文文化及书法,其感染程度,普遍较老一辈稀薄,所以督导子女,在华文一科,往往就不如其他主要科目来得重视,对书法学习,亦抱有可有可无态度,反正不是学校必修科,即使字写得不好,亦无所谓。另外一种,家长是忙人,富贵者忙於正业以外,亦忙於应酬,子女课业之督导,一概委于补习老师,或任其自修自习,识也好,不识也好,无暇理会。贫穷者,为了三餐,为了一家温饱,已忙得筋疲力倦,那有闲心精神去督导子女,只要子女能在家温习功课,读读书写写字,算是很难得了,岂望奢求。 

此外,还有一种家长,便是文盲,他们纵使想督导子女,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从督导。所以华文书法,在如此家庭情形之下,试问怎样会培养出能写好字的人才?纵使有,亦是非常稀少了! 

(四)是师资问题。书法亦如其他学科一样,要想写得好字,一定要有人指导,不单要有人指导,而且好人才指导,盖指导得法,字就会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字就会转佳;若是指导不得法,则开头走差,愈鹜愈远,浪费时间,虚耗岁月,卒至头颅老大,毫无成就,亦不稀奇。所以学书法,一定要有好师资,才可以调教出好学生来。但是,好的师资并不多,亦不易寻找,因此要普遍提高书法水准,的确是谈何容易的一件事情。 

以上所举都是犖犖大者,其他细微问题,诸如工具之不易普遍获得,好的碑帖及参考书籍之供应普遍匮乏等,都是影响书法艺术发展的绊脚石。 

鼓勵提倡的具體方案 

现在,我们知道影响书法发展之症结所在,就要拟出一个方子来,对症下药了: 

(一)依靠我们民间私人或团体,积极鼓励和提倡。 

(二)鼓励、劝导及促请社会人士,尤其是事业有成就者,及有影响力者,出来提倡鼓励領导,而社团亦须大力支持,开办书法班,举行座谈会,请人专题演讲,主办公开比赛,展览时人或前贤作品,印刷碑帖,出版专书刊物等。 

(三)组织书法协会,或书法研究会,集多人之力量、智慧,共同研究、切磋、探讨,交换意见经验,发掘古人未尽之宝藏,开拓未来之境界。同时又可以与国外类似之机构团体,互相来往,促进友谊,寻求真识。 

(四)通过教师组织,促请属下学校,在可能范围之内,尽量方便给予鼓励及提倡甚或督促,规定及强制学生学习书法。 

(五)通过学校向学生家长们呼吁,鼓励及督促其子女学习书法。 

(六)通过教师组织及文教团体,举办书法师资训练班,请学有专长之书家学者,前来讲解示范,培植广泛之师资,到各个地区,传播种子。 

(七)至于受华文以外其他语文教育者,亦尽量向其宣扬书法之好处,影响其发生兴趣,从而鼓励其学习。 

(八)促请文化商人,广泛供应工具,诸如文房四宝,碑帖及参考书籍等,价钱公道,又能为普遍消费者所负担得起。这样,发展书法艺术,相信会比较实际而有效,而书法艺术之美好成果,将可期望取成! 

我提这些观点,希望大家看看是否值得研究与参考,如果万一其中有几样可行的话,书法艺术的进一步发展,就可能有好的收穫,而将来的果实,我们永远能够看到。 

朱自存|谢谢黄先生的许多宝贵意见,现在让我们再听听在座其他书法家的看法。

 書法班學員不少

李秀添|本人对书法已经学习了很久,最少有二十年以上。最近这几年,平日除了在学校教导学生学习书法之外,还利用了整个星期天,从事书法教学工作。譬如上午九时到中午十二时,在嘉应会馆主持两班书法班,即学生班与成人班,成人班的学员多数是教师、新闻从业员及一些专业人士。这些书法班已经开办了四年,难能可贵的是,到目前还能維持五十名学员。接着下来,是到大马艺术学院为大马华人文化协会主持另外两班书法班,学员有六十人。下午三时半以后则到精武体育会主持另一班书法班,人数约廿余人。直到下午五时以后,一天的工作才告结束。 

几年来,大马华人文化协会及嘉应会馆都曾经举行过学员书法成绩展览会,社会人士的反应相当热烈,而且当时还出了特刊。 本人这样的作法,自己也不知道所收效果如何,这样做到底好不好,还有待社会人士去加以评论。 

我只是一个以实际工作来教导华文书法的实践者,上面所说的,可说是个人的工作报告,不是说对华文书法艺术的发展工作有什么贡献,所以希望在座各位指教。 

朱自存|谢谢李先生。李先生是以其实际的工作,来协助推展华文书法,从而反映出有更多人想学习书法,现在我要请伯圆法师来谈谈书法艺术与其发展的问题。伯圆法师是一位众人皆知的书画家,相信能给我提供很好的意见。

 日人以書法為國粹

伯圆|关於如何发展书法艺术的问题,我个人与黄先生有同感。华人的文化遗产,好像插花,唐时的禅学,历朝的帖学与碑学,经过三岛海岸的浪涛一冲洗,全都变成东洋的文物了。你如问三岛的人民:如何发展书法艺术?他们会不约而同的和你说:学校有书法的课、社团有书法的研究、家庭有书法的教学,大的小的,老的幼的全都懂得书法。如问:为何对书法这么的兴趣与努力,他们会对你说:那是「国粹」,必须学习,必须发扬。 

华人的祖先过了七洲洋,把固有文化遗产的包袱,无可无不可的,撞落海底,登了岸把眼睛一睁,唯一的人生哲学,便是找钱,你这样,我也这样;结果大家都一样。对於固有文化的遗产大都已陌生了。至於下一代的教育,也都随其流而扬其波,得过且过。由是华人到处,有如飘忽的无根浮云,又如溪流的落叶,随流无主。像这样的冷水一盆,要人们透过眼前的现实,来谈之不暖、食之不饱的无可无不可的文化遗产,是很难打得起这盆冷水的热度。不过文化遗产毕竟是民族的灵魂,尤其是对於人民心灵陶冶的教育,并非金钱可以比拟的。 

年来华人社会的贤达,对於固有文化的关心,一再提倡书法等各种比赛甚力,很具朝气,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好现象。但艺术的范围,如果只是局限於一种美的感觉或欣赏上,你写给我看,我写给你看,那便失去艺术的真实境界,与其作用的价值,且难起久而不衰的热潮。由是如要发扬书法,很需要普遍深入的了解它的文化作用,与对人生社会实际的价值,方克继往开来。 

書學是人性的流露

中国汉代的杨雄有说:「书为心画」。的确,书有如人的面孔,尽管同是临摹历朝的各种法帖,结果各人所写出来的字,总是各有各不同的形态,甚至可以显出一个人的苦乐荣枯。像西方人根本无所谓什么书学,可是他们的签字,同样也是「心画」。有人把拿破仑,早年与晚年,盛衰不同时期的签字,排拢起来,一比较,就会觉得有不同的神气。书法也具有国民性,和时代的精神。前人有谓:「齐书崄刻,楚书雄杰,皆视其国势风俗,观其文可以覘其国矣」。可见书学是人性的流露。 

我们在日常的生活中,透过经验、记忆、思想,起伏无垠,剎那生灭的心情,所织成的心理现象,人与人之间所融汇成社会光明与黑暗,祥和与衝动,千差万别的众生相,有的给人带来恐懼不宁的环境,这是人生社会的一个缺陷。艺术大概就是在这种环境中,以潛移默化的作用,来冲淡或减轻这些社会不该有的不良气氛,导人於祥和而建立光明的人生社会,这是艺术的真实作用与价值。 

書法以興趣恆心為捷徑

人性如一潭秋水,朱与黑同样可使水的本质走了样。一个孩子,看宇宙飞人的影片看多了,亦可依样画葫芦,衝向窗口投落。在这百态狂放的社会,有的年青人,狂到无可收拾,吸毒、杀人,都像白天里活着做梦。怎样可以使年青人静下来,让他们自己导向较清醒自爱的角度,去衡量他们较有价值的幸福人生。书学便是促进耐性、宽怀、静下来的各种方法中,稍微亦可襄助的一种。 

学习书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捷径,只要有兴趣与恒心,谁都可以学,不过凡是一种艺术到较高的境界,都是到成熟后才能体会到。并非一蹴便能登堂入室。字之为艺术,虽说是性灵的流露,「以自己性情,合古人神理」。但初学时,最好选择较好较适合自己意趣的字帖去学。不要好高骛远,故意写得歪歪斜斜,奇形怪状,以为捷径,这会弄巧成拙的。大凡写一个字,一方面讲求结构上的美,另一方面求苍劲与沉雄的功力,这都需要一种时间上的用功,并非巧取异求,可望达到捷径的成就。 

書法藝術價值問題

朱自存|听了三位书法家的谈话后,我个人有一种感想,那就是不知道我们能否将华文与华文书法分开来,并将书法当作一种艺术来发扬,就如绘画一样,不分国籍,不受社会环境的影响。不知诸位认为这种看法是否正确。 

黄崇禧|朱先生刚谈到希望能把书法艺术国际化,使人能够接受,而且一看就可以了解。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敢预料将来是否能够实现,不过,很明显的,假如不懂得华文,就无法了解其文字的内涵,因为这与绘画不同。书法是一种点线的组合,其中没有景物,所以是否能够为国际上所普遍接受和鉴赏,依我个人的浅见,那是不容易做到的。 

伯圆|我个人认为,书法的价值是不能以物质来衡量的,其价值主要在于它是华人固有的文化遗产,和它对人们产生陶冶性灵的功效。至于如何发展,我以为社会好像报馆可以给予协助和鼓励。 

如何實際發展書法藝術

朱自存|现在我也想听听在座诸位的意见。 

陈玉水|关于如何进一步去推广华文书法的问题,我们还没有谈到,是否能就此提出一些具体的办法。 

李秀添|目前在各校都缺乏书法导师,因此培养这方面的师资是迫切需要的。 

朱自存|不过,目前各校都还没有将华文书法列入课程。 

黄崇禧|我刚才曾提过,教师机构在这方面,可以扮演一定的角色。以其与学校的直接关系,可以通过鼓励或召集会议等可行的方式,促请各校设立书法班。至于学生方面,为了提高他们的兴趣,也应给予适当的奖励,这样也许能收到一些效果。 

张木钦|从刚才诸位行家的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到最近几年来,学习书法的风气是相当盛行,各社团学校都热心提倡,黄先生也提及如何在学校推行学习书法的意见。可是现在有另一个问题产生了,就是那些离开学校而有心学习书法的人,有什么机会让他们学习?刚才伯圆法师曾经提到报馆可以做一些工作,我们希望法师能进一步谈谈到底报馆能确实做一些什么事,而使到学习书法的风气能更加盛行。甚至用什么方法来指导那些没有机会参加书法研究班的青年,使他们也有机会可以自己学习。 

伯圆|关于这个问题,报馆方面可以经常发表一些有关碑帖及书法理论,让对书法有兴趣的读者自行临摹学习。目前,宣纸的价格相当高,因此初学者可用玉扣纸来取代,因为玉扣纸的性质与宣纸有点接近。这样一天可以临他十张八张,注明日期装订起来。一个月后,最后那几天的字,比起开始的时候,一定有所进步,然后留下最后的数张,以作为与第二个月成绩的比较。临摹字帖到了一个时期后,书法就要进一步讲求力道,这时候就应该兼临魏碑。

 籌組書法研究會 

朱自存|刚才黄先生谈到书法作为一种艺术,要把它国际化并不容易,我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外国人的眼光也许跟我们不同。但是如果以东方艺术来说,外国人还是相当欣赏的,所以只要是属于艺术的东西,我相信一般上都能被接受的。 

黄先生同时也提到筹组书法研究会来推广书法艺术的建议,我认为这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只要能够筹组起来,就可以通过这个组织来举办一些书法训练班或展览会等。如果这个愿望能够实现,那么今天的座谈会,总算有一些效果和结论。我希望这项建议能引起社会人士的共鸣,在不久的将来加以实现。 

黄崇禧|我希望朱先生能以他本人及《南洋商报》的名义来带头提倡导,我相信艺术界的人士一定能响应这次号召。 

朱自存|对于这项重任,我实在不敢当,不过可以再找一个适当机会,邀请更多对书法有研究的人士举行座谈,共同讨论是否需要成立这样的组织。 

黄崇禧|为了联系上的方便,我建议由朱先生来当发起人,然后大家来共同推动,希望朱先生能勉为其难,因为这到底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 

朱自存|以《南洋商报》的立场来说,我们也希望能够尽量协助社会作些有意义的工作,希望对发起筹组书法研究会的工作,能作进一步的推开来。 

座谈会在掌声中结束。 


 **以上座談會內容是根據家父所遺下的剪報,并借助谷歌圖片撷取文字應用軟體轉換而得,著作權並非本人所屬。剪報上面雖無記下具體的出版訊息,惟從網絡資料中查悉,該項由《南洋商報》主辦的書法座談會,乃於一九八〇年六月在吉隆坡舉行的;依此推測,這一篇專文見報的時間則必須略為挪後一番。藉此也補充一點:正是在朱自存先生從中協調之下,此間書法界人士經過多次聚首商議後,「馬來西亞書藝協會」終於在一九八五年四月正式註冊成立,翌年九月開始與《南洋商報》合作,由該會負責主編「書藝」版,每兩週一期刊於「南洋星期刊」上。

速寫黎彰傳先生

七月十六日上午,我們一行人前往黎彰傳(Li Chong-Chuan, 1940年生)先生府上,拜會這位今年實齡八十三歲的資深畫家暨退休美術老師。他不吝贈予每人剛剛才出爐的傳記體新書《船到橋頭自然直》,書中所有篇章均由老人家逐個字逐個字用毛筆寫成,輯入其中的影像資料也非常豐富;我們還收到前輩送出他自編、自繪和自資出版的美術教材《美術》(1989年)、水彩畫集《水彩歲月》(2001年)和背包遊歐繪本及攝影輯《吐飯曲》(2007年)各一冊。

這一類出版品都是深入了解、研究一名畫家的第一手文獻,對身為晚輩的我們而言,實在求之不得!

貫穿黎氏一生的典型的繪圖方式:下筆直截了當,不多修飾,而用色則明快、爽朗,感覺一氣呵成。此幅《李財香之寓》水彩畫約作於一九七〇年九月份畫家抵達巴黎之初。(圖刊於《水彩歲月》)
此幅《李財香之寓》水彩畫約作於一九七〇年九月份畫家抵達巴黎之初(刊於《水彩歲月》)

一九六一年,當時黎彰傳仍在吉隆坡尊孔中學就讀高中部,張耐冬(Tew Nai Tong, 1936—2013)應聘就任美術老師。校方最初僅為初中部學生開設美術課,經過後來也成了畫家的高中部同學葉逢儀(1943年生)極力爭取和遊說之下,校方才同意讓那些對美術感興趣的高中部學生個別在星期六正課結束後的下午時段或是星期日上午時段跟張老師學習,按部就班先由素描及至水彩畫,再來是油畫;黎氏在書中憶述,他始於高三才用油畫顏料畫風景,時不常會拎著畫作到張氏住處,請老師指點迷津。

彼時,張耐冬也不過二十五歲左右,跟黎彰傳或是葉逢儀等人的年齡落差不是太大,用「亦師亦友」四個字來形容他們三人之間的情誼並無不可。數年後,張耐冬自費遠赴法國深造,入讀巴黎國立高等藝術學院;葉逢儀則在稍早一些年,即是一九六六年先到日本升學。毫無懸念的,黎彰傳高中畢業後,在社會上幾經輾轉,結果也報到新加坡南洋美術專科學校(下文簡稱「南洋美專」)去了。

在南洋美專的三年(19631965)期間內,黎彰傳遇見的名師和碰到的趣事應當不在少數。對於一名藝術新銳而言,院方所開設的各種不同科目,比方說,水彩、油畫、水墨、篆刻、人物素描、木刻版畫、石膏雕塑,等等,他都極盡涉獵,負責指導的老師們包括了甫於不久前接任南洋美專校長一職的林友權、陳宗瑞、施香沱、賴鳳美等諸位先生。

即使黎氏已來到法國留學,仍不忘大馬政府長期以來出現的制度性偏差。他在一九七三年所作《三蛇糾纏》腐蝕版畫中,那三條分別象徵了教育、宗教和種族的大蛇(亦或為鎖鏈)緊緊纏繞著主角人物(寓意華人或華社)不放(刊於《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讀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才知道南洋美專竟也有一段鮮為人知的「黑歷史」,亦即是,發生在一九六五年的學生罷課事件:這場為期僅僅一週的罷課活動,肇因不過只是學生簽名報到作弊,豈料如野火燎原般牽扯出像師資、教學和行政等諸多問題。身在畢業班的黎氏等人毅然而然地響應、且投入罷課活動中。(頁6870)然而,他們的自主行動卻換來校方在「考試上都給我們剛及格」(黎彰傳語)的報復性差評,吃了一個暗虧。

黎彰傳在一九七〇年到法國留學,最初報讀巴黎國立高等藝術學院(即為華人世界習稱的「巴黎國立藝專)。黎氏原本被分配到一間專研抽象畫的工作室,但他對這種非再現性(non-representational)的創作形式有所抗拒,遂轉進版畫系學習,同時還選修了雕塑課程;由於因緣際會,使他有機會接觸到腐蝕版畫,進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但是,這之後沒多久,黎氏又轉學入巴黎第八大學就讀。在追求夢想的過程中總有旁人不知的酸楚:這一邊廂他必須保有不斷求知的熱誠,另一邊廂則要自我優質化各種藝術技法,同時亦需打工掙錢養活自己最終,他總算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完成學業,分別在一九七五和一九七六年取得造型藝術教育系及電影系學士學位

從一九八〇年到二〇〇二年四月份退休為止,黎一直都是吉隆坡中華獨立中學的美術主任兼老師。他曾受邀在馬來西亞藝術學院開課,也就是利用週末的私人的空檔時間前去教授人物素描,較後也為該院創設了版畫工作室,一時之間整個人蠢蠢欲動起來。後來則因時任校長的陳福順先生下令全體教職員不許兼差,黎——經過一番深思後——選擇「大婆」而放棄「小三」,專心一意地做好一個中學美術老師之本份

黎彰傳的《同心協力》腐蝕版畫,約於1980年代所作。

實際上,甫從巴黎返國之初,他嘗以把自己所學各種創作媒介和表現技法付諸於其個人的藝術實踐中;黎曾創立黎彰傳畫廊,開設兒童及成人美術班,莫非只是想要先把生活安頓一番。緊接而來,他以身試法,用自己探索的成果奮力向本地畫壇推介腐蝕版畫這一種無論在設備上或是工序上都相對繁複的創作媒介。誠如黎氏所述,「在推廣版畫期間,就有很多創作的火花,最先是怎樣把腐蝕版畫變成中國畫,有了中國畫式的版畫,又想把腐蝕版畫變成峇迪畫……」(頁259)在他所繪製的《同心協力》(約於1980年代所作;1)腐蝕版畫中,明眼人都能夠見識到創作者的想像力、行動力與執行力兼具並行,值得細品,可惜像這一類「創作的火花」在其後期的「遊戲之作」中幾乎不復存在了

黎先生一向不卑不亢。惟在我看來,顯然是一個被教畫所耽誤的藝術家!他的遭遇也揭露了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倘是社會大眾對於藝術鑑賞的能力不足,藝術社群對於建構一個互補的良性的支援系統提不起勁,乃至於同儕之間連最起碼的象徵性的審美反饋——譬如豎起大拇指——也都感到為難,能少則少,可想而知,即便一名藝術家多麼才華洋溢,恐怕也只能封存於時空膠囊裡罷了。黎彰傳先生在一九六六年所繪製的那幅油畫《同舟不共濟》會不會就是一個預言呢?

本文刊於《學文》半年刊第24期,雪州烏魯冷岳學文社2023年10月15日出版。

南洋風格成不成立

圖片|鍾泗賓作品(馬來西亞國家畫廊藏品)

二〇〇五年八月,我獲邀參與一項藝術家駐地計劃到新加坡住了將近一個月,期間在位於橋北路的百勝樓某書店裡,購得同一年四月發行的《熱帶學報》第九期。

從屬性上來講,這是一本文學刊物,由當地熱帶文學藝術俱樂部出版,構成當期主要的內容的,恰恰是由該俱樂部主辦的「方修文學生涯六十年慶祝會」以及「丁雲短篇小說《迷途的黑鯨》座談會」等活動上主講人的發言稿彙編而成。
我跟文學研究完全沾不上邊,之所以會看中這本刊物,顯然只有一個理由:因為裡頭收入了一篇論析「南洋風格」的文章。
此文題為〈「南洋風格」與風格〉,作者是袁松正先生。據我所知,他是中國南京藝術學院的美術學碩士,文章常見於《南洋商報》和《星洲日報》等本地報章上。作者思路清晰,大致上是從語義學和風格學的角度去推演、闡釋「南洋風格成不成立」的問題,他在最後一節,即「南洋風格不真實」中總結時寫道:
「『南洋』一名,所涉及的國家很多,包括中南半島和散佈在太平洋與印度洋之間的群島,其中有越南、寮國、柬埔寨、泰國、緬甸、馬來西亞、新加坡、菲律賓、印尼、東帝汶和文莱等十一個國家。
由於歷史原因,中國人遠渡重洋,老早就到東南亞一帶謀生。上世紀初,移民風有增無减。當時,人們把東南亞稱為『南洋』,意指中國南方的海洋。而且,『南洋華僑』連用的話語極為普遍,『南洋』深具中國色彩,無有疑義。『南洋風格』就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出現。很明顯,南洋是個外稱詞。從本土角度說,『南洋』(風格)產生於外系統文化或產生於文化交流的語境中。隨著時代變遷,整體環境己截然有别,社會快速走向現代化,西化,經濟全球化,文化全球化,心理結構已變化,民族特徵日趨消損。『南洋』已經褪色,失去現實意義了。
南洋風格表面標示著一個地區的風格,而在歷史特定時期裡,則是華僑風格的潜義詞,在語義上它掩藏著揮之不去的僑民意識。
南洋風格企求直接解讀現實並植根於現實,但在具體環境中,它的語義却背離現實,而顯示自身二律背反的矛盾。南洋風格不是本土自覺的用語,在南洋這個紛繁複雜的大區域裡,其詞語功能是不真實也不嚴謹的。
『南洋風格』並非嚴格意義上的風格,它不存在美學上的價值。」(原文是簡體中文)
我拜讀過不少作者文章,但我私底下並不認識他。剛剛上網搜尋獲知,其美學文集《硯邊瑣語》在二〇一六年出版了。可惜我沒有看過這本書,所以不確定前述文章是否也收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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