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17, 2012

「最重要的小事」

北藝大美術創作碩士班期末評鑑觀摩展側記

評鑑觀摩展一景,後為陳敬寶攝影作品《尋常人家》。

下課後,與羅玉亞同學一起趕到「地美館」,在入門處巧遇林艾婷學姊,她跟兩位友人正在安慰一個哽咽掉淚的女生。艾婷剛剛經歷了「緊張時刻」,於是出來透透氣,大夥兒便攀談起來。沒幾句話功夫,美術學系劉錫權主任從我身旁匆促而過,他望了我們仨一眼,隨即拋出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馬來西亞現象!」

語畢,逕自步入館內,留下搞不清狀況的我們。難道劉主任懷疑我們在搞「小集團」不成?但是,羅同學明明是臺灣人,這個說法肯定無法成立的。那麼,究竟何謂「馬來西亞現象」呢?

大馬同鄉

去年九月,入秋時分,我帶著家人、朋友的祝福隻身赴臺,入讀此間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下文簡稱「北藝大」)藝術跨域研究所。一個「超齡生」,偕同十名在地生力軍,在諸位教授引領之下,研習當代藝術的創作趨勢和展演形式。

新學年伊始,北藝大校園悄悄出現數名馬來西亞籍學生:區秀眙(新媒體藝術學系碩士班)、翁書強(戲劇學系碩士班)、徐華雲及黃安琪(皆為美術系學士班)等人。據知,較早之前,已有多位大馬同鄉分別在美術學院及戲劇學院進修,僅就美術創作碩士班而言,便有林艾婷、饒祗豪與謝文娟。

我先後跟三位不期而遇了。艾婷來自麻坡,中化中學畢業後,就讀臺中東海大學美術系,年前考入美創所;祗豪擁有馬來西亞藝術學院純美術文憑,工作數年後,毅然選擇從頭再來,專研版畫藝術;而文娟則由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再到北藝大深造,沉潛藝海之志,堅定不移。

評鑑制度

現場交流環節,圖中發言者為美術學系劉錫權主任。

北藝大實行學分制度,學位考試方式則依據《臺灣教育部學位授予法》制定。就美術創作碩士班來說,研究生須於修業年限結束之前修滿規定之科目及學分(含創作學分、理論學分與自由選修學分),外加通過兩次作品評鑑,舉辦一次畢業個展,並連同畢業製作提出一份創作論述,始能獲頒予相關學位。

在學位考試之前的評鑑旨在處理一個相對複雜的問題:「學生可以乃至如何從老師們的引導過程中學習甚麼?」然而,如同某種神秘儀式般,評鑑的架構、規章與標準始終不為人知,參與評鑑者難免惶惶不安。所以,大家總會把最近的探索成果做最完美的呈現,一方面,其創作概念務須出人意表,展示形式亦需與眾不同;另一方面,現場答辯環節和文字論述內容又不能有所分歧,方可為自己加分。

更具挑戰性的,無疑是跟不同思想養成、學術背景、且實踐經驗豐富的老師面對面進行交流,此次受邀參與評鑑的校內、外老師,包括張正仁院長、劉錫權主任、黎志文副教授、李蕭錕副教授、當代藝術家陳順築、王德瑜、陶亞倫、建築師/藝評家江衍疇、策展人徐文瑞,等等;畢竟,要說服這些藝壇前輩著實不易。

當局者迷

一般來說,在地研究生年齡偏低,生活經驗相對欠缺,唯一例外者,相信非資深國小教師、攝影工作者陳敬寶莫屬。這些80後新生代,莫不是深受流行文化影響,而這些影響很明顯地體現在彼等的個人形象、舉止及談吐上。即便如此,他/她們所使用的文字異常幽晦,表達的方式尤其刁鑽,單看作品標題,比方說,《幾近零的溫冷》、《醃漬一個母親》、《記憶的模糊形》、《浮生若夢若浮生》,等等,根本猜不透其葫蘆裡到底賣甚麼膏藥!

某些研究生也偏好「不可說」的陳述方式,茲節錄一段收入觀摩展手冊的創作論述:

「……白日夢工廠本身代表著媒體傳播訊息背後的操縱者,以一種不為人察覺的方式存在於社會之中。白日夢工廠生產的影像多為媒體釋放訊息所帶來的社會情境本體:無從解釋、無從應證、無以名狀,但我們彷彿經歷過。」(《品鑑》,頁86-87

作者將自己置入一個舒適地帶,就像美式諺語所謂「keep your hands clean」的敘事策略般,美其名打造「開放式」的想象空間乃至批判型態,然而卻毫無立場可言。總之,若將上述語言文字跟作品影像並置參照,二者之間的關聯性恐怕「逐漸崩解成一塊一塊的謎團」,令人如醉初醒,難以對焦;類似例子頗多,惟限於篇幅,僅此舉出一個罷了。

跨域想象

放諸當代藝術與視覺文化實踐的脈絡觀之,美創所三位我國留學生的研究計畫,究竟還不能媲美諸多全球大咖之作。可是,值得一提的,就探索的議題以及議題的推演來講,倒是沒有故弄玄虛甚至強詞奪理的問題。他/她們的創作發想,大概源自彼等離家/國追求理想的跨域經驗,或者,基於空間延異而呈顯的想象張力,抑是藉由反省個人際遇而衍生的問題意識。

先說文娟的《戰戰兢兢:如何邁向幸福人生》(裝置/2011年)好了。她將一系列指導示意圖列印出來,並在不干擾他人作品之前提下,分別張貼在展場內的牆面上、廊柱上,詼諧感與荒誕感並兼,例如,某個畫面顯示了一個人物和一張椅子:「如何設法給予椅子好心的幫助……」。其中小圖則為兩項指示:

「① 其實很簡單,拿出鋸子把其中一隻椅腳鋸短。②最後,請你把腳墊在被鋸短的椅腳底下,這樣做就可以幫助它站穩了。」

「……要知道大家都會羞於開口尋求幫助,要自動設法幫助別人。你可以做以下練習。」

作者意圖探問的是,假如現實世界中充滿了不確定性,那麼我們對美好人生的想象如何可能成真?於是乎,文娟小心翼翼地透過故意操作以及主動冒險之演練過程,即便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無所適從」的生活小插曲,學習把握當前的生存感覺。

艾婷則交出《即將到達另一個世界》(彩色單頻道錄影/211秒/2011年)與《此處.彼處》(彩色單頻道錄影/313秒/2011年)兩件近作。她以操作簡易的iPhone為工具,沒有預先設定取景對象,僅僅利用即時拍攝方式把交通軌跡平行運行中的「生活片段」捕捉下來。

「他希望埃及政權的轉移能夠順暢進行……其實他們生活環境沒有台灣好……」(圖片提供-林艾婷)

就《此處.彼處》觀之,艾婷儼然以一個「流動主體」自居,借助剪輯手法「……試圖讓三個地域之間所發生的事件,不間斷的發生於地平線上。」橫跨馬來西亞、埃及、台灣的地域交通,自然關乎作者由「此處」往「彼處」移挪的身體經驗,它既有「生命旅程」的寓意,同時也力圖構築文化翻譯和信息交流的可能路徑,甚至觸及諸如政經改革、城鄉矛盾等「跨地方」(translocalities)的共通話題,惟卻點到為止。

相對之下,祗豪就比較篤定自若。他的新作《在此讓我想起「您」的空間》(2011年),由《線與尺》、《天線寶寶針線包》等,一系列曾在「媽媽的鐵飯碗」個展中亮相的作品,再結合其工作場景裝置混成。祗豪擅長單版復刻套印技法,捨傳統雕刻刀而取電動砂輪機來製版,遂使畫面上的線條品質與形跡流變產生意想不到的趣味效果。

饒祗豪講述自己的創作經歷,其後為送交期末評鑑之作品。

儘管如此,就整體而言,從母親/裁縫師的謀生工具到作者/版畫家的工作場景兩者的組構、再現,意謂著作者企圖逾越既有的媒介框架:他一方面抒發個人對原鄉與親情的懷念,另一方面,亦把「工具」、「工作者」和「工作室」三者放在同一平台上加以檢視,以期梳理出一條「由職業到志業」的思考脈絡;後一個向度顯然比較有意思。

自我詛咒

台灣當代藝術已經進入另一個歷史階段?

後來,有感某位在地研究生作品猶不盡之處時,劉主任終於對其「馬來西亞現象」的提法進行申述。在他看來,就操作方式而言,這些新生代似乎都急於拓展一種有別於前輩們的觀念演練,彷彿有關「主體性」和「現代性」的追問不再重要,亦或失去意義了;換句話說,如果不假思索地回答這道問題,豈不是直接宣告台灣當代藝術已經進入另一個歷史階段?

劉主任復以嚴肅口吻反問:(大意是)台灣同學所捨棄的,仍然出現在馬來西亞同學的探索成果裡,為甚麼?我們是否應該針對「馬來西亞現象」進行分析,例如其中關係為何,差異所在,乃至有沒有互相參照的可能?

作為一名旁觀者,我不認為「馬來西亞現象」值得大書特書的。平心而論,此次期末評鑑中,並非完全沒有從人性、主體、性別、記憶、慾望等題旨範圍開展而出的「藝術性研究」(artistic research)。事實上,這一類作品倒是不勝枚舉。然而,基於後天不良習性使然,這些研究計畫,既無法趨近現實(生活層面),又無法超越經驗(藝術層面),所謂成果發表,大概淪為不切實際的往復迴旋,不進則退。

或許,我應該這麼說:任何自我陶醉或者自我膨脹都形同一種自我詛咒!

原載《獨立新聞在綫》(2012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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