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27, 2020

漫遊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四小時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成立於二〇一五年,今年剛好步入第五個年頭了。

我在本月中旬再度參訪這所蜚聲國際的藝術機構——容我岔開話題說一下:新加坡既然屬於大英帝國前殖民地,就中文稱謂來講,當局為何捨棄英國體系的「國家畫廊」(National Gallery)不用,而採取美國制度的「美術館」(Museum of Fine Art),這一舉措實在令人費解!——資料顯示,其館藏逾八千件之多,涵蓋了現、當代東南亞各國的視覺藝術作品,無疑是一座文化豐碑也;惟,基於者番我在此間的日程表排得十分緊湊,所以當天至多有三四個小時在特展專區匆匆瀏覽一番,純粹走馬看花,說不上有甚麼大收穫而在整個觀展過程中間,幾位跟我互動時表現各異的美術館志工(gallery sitter)倒是值得一書特書的。

此畫由華盛頓特區史密森尼美國藝術博物館藏

當我的目光從印尼畫家拉丹·沙列Raden Saleh, c.1811~1880)創作的一幅油畫巨構轉向右邊另一幅畫作Javanese Temple in Ruins1860;上)時,馬上被其畫面上一棵描繪得非常仔細的檳榔樹所吸引,便詢問坐在一旁的美術館志工是否可以拍照。該志工大叔微笑著點點頭、且和氣地說:please go ahead, but photographed without using a flash。他大概見我僅僅對著檳榔樹照了照,二話不說便向我走來,甚至毛遂自薦地要為我講解一番;我不好意思婉拒他,所以任由他把這幅畫的「線索」由頭到尾說了一遍。

隨後我們倆卻站在原地聊了將近二十分鐘之久。此君乃一名退休教授,專長經濟學和法學等,至今仍不時會受邀在新馬兩地各大學講課,閒暇時自修藝術史,每週則定時來此服務。他和太太共育有七名兒女,孩子們大多都身在國外,其中四人在美國行醫濟世,另有兩個兒子當飛機師;最近夫婦倆還領養了一名小女兒,以及一條大狗。他更自稱為半個馬來西亞人,在馬六甲出生,其家族曾在吉隆坡蕉賴某處擁有一座橡膠林,另外在檳城升旗山上擁有一棟私人渡假屋。我打趣地問他個人對「後五〇九」的政治形勢有何看法,他拋下一句「cramped」便徑自笑將起來。

臨走之前,我偷偷瞄了一眼別在他胸前的名牌:「班雅明」。「我是一名猶太人,」他說。

驀然想起班雅明先生對上述畫作的自我詮釋:(大意如此)「在西方人到來爪哇之前,佛教、興都教等各大宗教的信仰者尚能和平共處。可是,自此之後,到處一片狼藉,這豈不是由殖民主義引致的負面結果嗎?」此話從一名猶太裔新加坡人口中流出,說不得值得別有居心者玩味一番。

陳振權(Tan Chin Kuan)的混合媒體大型繪畫。

甫來到三樓展區,映入眼簾的盡是東南亞當代藝術作品。正前方陳列著馬來西亞藝術家陳振權(Tan Chin Kuan, 1966年生)的混合媒體大型繪畫,猶記得這幅作品曾贏獲一九九一/九二年度馬來西亞沙龍大賽繪畫組優秀獎之一;振權與我畢業於同一所藝術學院,他創作這件作品時年方二十五,此際審視其作品的視覺表達,著實讓我這個學弟感到難為情啊。此幅巨構默默地藏在此處,難怪許多本地年輕觀眾與之緣慳一面。

與其相對的則是泰國藝術家蒙田(Montien Boonma, 19532000)的The Pleasure of Being, Crying, Dying and Eating1993)。這件結合了實物及空間裝置的藝術作品,似乎是該館的重要館藏之一,因為其能見度非常高,所以對我而言並非太過陌生。

負責這個展區的美術館志工安娣,見我一邊踱步一邊東張西望,貌似漫無目的似的,於是她大步走過來,並引領我到牆那邊一個相對次要的展示區塊。不等我說甚麼,她就開始用手指頭觸碰小型平板電腦屏幕,為我說明這件裝置作品發生過的一次意外事故。

原來中間部份那以許多瓷碗堆疊而成的圓柱形結構,在數年前被人(觀眾?)不小心撞倒(刻意破壞?),約有三份一的瓷碗摔得遍地都是碎片……我不知道這事件有甚麼值得一提的,於是故意提高嗓子問道:

「哎呀!妳為甚麼要跟我說這些?難道館方希望觀眾重演一次嗎?」礙於我說著一口破爛英語,話說得結結巴巴的,不清楚她有懂或沒懂,只見她馬上掉頭走開了。

不久,這位志工大媽見著兩個洋人夫婦到來,她又一個箭步趕快撲上前去,然後帶著他們倆重回牆那邊,隱約中我聽見她再度說著相似的一套話,手在屏幕上滑動的動勢也似曾相識。我因此打從心裡認定她是一個非常有教養的大好人。

《蔡斯民:真·像》攝影展展覽現場。

在時間老人催促下,我不得不「轉戰」設於政府大廈五樓吳冠中館的《蔡斯民:真·像》攝影展。當我推著沉重的玻璃門之際,裡頭便已傳來美術館志工提醒觀眾不得越界的聲音。從明亮的外部空間突然切換到四面漆黑的內部空間,而光源僅僅聚焦於攝影作品上,人的視線一時調適不來在所難免,更何況地上貼著一條寬不及一英吋的黑色膠帶,這如何使到心有所向的觀眾們將之放在眼裡呢。

我當下決定和這位志工大叔聊幾句。面對這位身高馬大的志工,我開玩笑地向他建議說,也許館方應該考慮改用白色膠帶取代現有做法,沒想到他亦有同感。他跟我分享他所提出的替代方案,可惜這個提議不受美術館管理層看好,以致不了了之。我們倆可謂同道中人哪。

接著下來,他還跟我分享了如何實現「100% Black」的操作方式;在他那裡,無論是作為色素的黑色顏料/染料,抑或一般用在攝影作品上的化學塗劑,實際上都無法呈現出「全黑」的效果,他的這些話讓我聽出耳油來。這根本就是學校老師不曾教過的關於色彩學的基本常識啊!

這位志工大叔肯定大有來頭。然而,此君對於本身負責照料的展廳裡,由新加坡文化獎得主暨攝影藝術家蔡斯民(Chua Soo Bin, 1932年生)先生,從一九八五至一九八八年之間,憑著一己之力完成的十四名中國水墨畫家的攝影創作計劃中所留下的影中人,比方說,劉海粟、黃君璧、陳文希、王季遷、李可染、吳作人、陸儼少,等等,居然一概聞所未聞。

總括言之,這一次參訪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期間,我有幸遇見的志工們都非常平易近人,某些有話直說者尤其深得我心(此行也遇見一位美術館志工,他不單英語和華語都說得非常流利,更像一個和藹長者般不厭其煩地為參觀者解惑,據了解他年輕時就讀華文中學);至少就不像某國相關國家級別藝術機構的志工們,總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或者自顧自的低頭滑手機,或者旁若無人地與周公打交道。

陳湛仁在1969年所畫Graffiti Series No.1混合媒材作品。

最後倒是必須提一提,者番個人觀展經驗中一則令人不適的見聞。攸關當代美術館在公共美學教育與推廣項目和部署工作等諸多方面,對於非博物館專業的我來講都是相對陌生的,譬如美術館導覽人員一般都會跟觀眾講述甚麼——包括如何有效地運用溝通技巧進行交流,我總是很想探個究竟。這一次倒是給我逮到一個機會。

在五樓某個展區裡,展牆上面並置著兩幅畫作:左邊為馬來西亞畫家陳湛仁(Joseph Tan, 1941~2001)的Graffiti Series No.11969)混合媒材作品,其右側是緬甸畫家山敏(Sann Minn, 1948年生)的Age of Full Bloom1979)布本油彩。

我注意到導覽人員帶著一團人,即有約七八個穿著校服的初中女生;因我稍晚一些才靠攏過去,故不曉得導覽人員對該幅「塗鴉」說過什麼。

陳氏創作這幅作品的動機,不外乎表達其個人對「五一三事件」的主觀感受,畫面上盡是抽象化、碎片化的人體形象,寓意不言自明。只不過那些散佈於畫中各處的斷句,像「I LOVE YOU DON’T」、「YOU FOOL」、「WANT GIRL NOT MANLIKE PONDANS YOU」等,倘若強行將之和圖像聯接起來,大概不能三言兩語就說個清楚。

至於後一幅畫作,導覽人員則做出以下說明:你們可有注意到畫中人物的穿著嗎?她所穿的上衣是一面美國國旗,這在當地是不被允許的……反觀,在我們的國家,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和諧的社會呀!

像這樣自我催眠的導覽說明,彷佛政治文宣那樣立場超然,假設我依此類推,並擴大視之為當局的某一隱議程,豈不是叫我這個外國人感到擔憂嗎?這種操作方式極其平庸。


此文為作者個人臉書(2020.01.27)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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