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展览之异型
最近读到中国山东大学卢晓梦先生的〈艺术展览在现代设计艺术教育中的作用〉(2006),纵使此文乃是针对大陆的情况而写,然而其中却有不少值得我们参考的地方。
文中主要介绍了艺术展览在现代设计艺术教育中所扮演的艺术传播和信息交流之角色,并从当代文化情境的实际意义上,就下列事项展开了论析:一、艺术展览对艺术教育的启示;二、现代设计艺术教育中存在的问题;三、艺术展览对於解决这些问题的作用。
作者指出,在高等艺术教育的实践中间,我们不但不能轻视艺术展览的重要性,尚且应该积极利用艺术展览的教育功能与交流功能,比方说:在同国际间、社会上、行业内素质人才的互动交流中了解时兴的潮流现象,以及掌握一些准学术的信息和材料,一来可以加强个人的知识储备,二来亦可调整、且完善化学科专业方向。
窃以为那些长期跟“外部世界”脱节的学院讲师与在籍学生,自然从类似传播/交流中介的艺术展览中获得教益了。
进一步地推说,一项用心筹策的艺术展览,“……作为艺术传播的媒介,具有一定的社会效应,可以吸引很多受众前来参观,并且在不同层面,不同艺术角度对个人、家庭、团体、社会之间产生各种效果。”这显然也是艺术展览的一个价值面向。反之,倘若我们把出发点转移,抑且将审美主体的位置互相调换,其展览格局或展览语境恐怕便会迥然大异,且看配合某艺术学院招生广告而作的商业资讯末端那几行粗体字:
“为了配合六月份的招生,该院也在其艺廊展出艺术与设计创作展,让社会人士及有兴趣修习艺术设计的同学参观,以了解分门别类的课程、教学方法及学习情况……”(《东方日报·教育特辑》,2007.05.05)
恕我以己度人,一所即将庆祝创校四十周年、号称本国历史最悠久之艺术学院,其代理员搞不好一直都把展览中心视为市场宣传的灯箱。有关场域除了不定时展示各系学生成绩之外,比较可观的仅有当代德国艺术家巴塞利兹(George Baselitz)版画作品世界巡回展,俨然闲置了其空间机能和审美感召的有效性发挥。面对外部世界之千变万化,一般在籍学生莫非趑趄不前,便是俯仰由人;假如艺术学院(包括新纪元学院等设有艺术与设计文凭课程的大专院校)能够借助内部附设的展览中心,经过专业策划方式引介、陈列艺术家/设计家的作品原件,并组织交流会请创作者现身说法,让课堂教学和实务经验双向互补,拼构成整个艺术传承的有机部分,後来者岂会不堪一击?惟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後来者岂会不堪一击
“在今日的马来西亚,应该仅有少於一百个人靠文学、绘画和音乐的创造维生──恐怕是远远少於一百个。但是,依赖文学与艺术工业获取富裕生活的人却数不清。”
慢著──有一点必须先予澄清:以上括弧内的行文经已被我武断地改写,并且与本土语境嫁接起来。原文乃是描述一九五〇年代末当代美国的现象,见於著名文化评论家哈洛德·罗森堡(Harold Rosenberg)的艺评文章〈流行文化:媚俗批评〉(《“新”的传统》263页,台湾:远流,1997);氏亦为抽象表现主义绘画运动的主要推手之一。
我将之“占为己用”,冀能藉以呼应、甚至对上个星期本栏提及“後来者岂会不堪一击”後戛然中止之断语略作一些补充。
就我个人观察所得,那一波波前仆後继涌向本地艺术学院纯艺术系的新浪,当中有许多人都是本著“我要成为一名画家”的初心而来,有者早早就自我认定只喜欢涂涂画画,有者从小便拜师学油画、水彩画或水墨画等,反观亦有不少天资聪慧者宁可典当了上大学的机会……不管衍自什麽心理因素,大家莫不是对这个理想人生极其向往的。
然而,相当讽刺的,经过两年半至三年的“准专业训练”过後,绝大多数包括获得所谓“Best Student”荣誉奖状在内的毕业生纷纷把画具丢进垃圾桶,自己却仓皇地逃离艺术世界。尤其难以理喻的,还是不少受过美感教育的准艺术尖兵,不但狠心同过去的生命历程划清界线,而且还会调侃那些依旧在惨淡经营其艺术事业者谓:你准是还没醒过来吧。
本地大专院校所提供的纯艺术课程,一般都由基础训练开始,例如:人物素描、视觉研究、媒介实验,等等,间中修读艺术史论,最後一个学期则倾注全力於毕业创作上。以学分评估的角度言之,只要学生符合特定意义上的及格标准,便可获得院方颁予文凭了。
难道是现实意识压倒一切吗?不,问题显然出在既有的艺术教育理念和目标太过於功利主义了。所以,某些学院代理员托词该科系并非为了生产艺术家,抑或,索性更改科系名称,从而遮蔽院方/系方迟迟未能升级的准专业化传授方式,苟且带学生兜圈子。课堂教学与实务经验的相关性也似乎差了没了──除了拥有一纸MFA或BFA学位文凭,那些主任、讲师均很少参与艺术社区的展演活动,他/她们能够体验到外部世界发生的事么?──以致在籍学生的“自主行动”和“多元识读”跟现代社会生活的真实性框架愈来愈疏离、愈来愈畸形。每年从全国各地诸所公立与私立大专院校毕业的纯艺术系学生估计不少於一百个,惟这些人如今都在干嘛呢?
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窘相
本栏见报当晚,画友L传来简讯批评说:我们的“Best Student”去了哪里?我们的……他的理解,看来跟原来的语境有点出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想借此强调:对于那些投入别的领域开创其人生版图的纯艺术系毕业生,我当然会尊重他/她们的选择。“我要(不要)成为一名画家”,毕竟是非常自我、个人的事。
尽管如此,有得选择和没有选择倒是不可相提并论。纵观一所艺术学院,小至教学法专业没有,教育理念与时并进没有,大至其办学目的乃是以全人发展为本位还是朝向盈利性企业模式来经营,等等,均值得我们予以适度地关切与不断地检验的。
换言之,假使大家一直都以一九三八年创办的南洋美术专科学院、抑或一九六七年创办的马来西亚艺术学院视为头顶上的光环而窃窃自喜,那麽几十年来我们的高等艺术教育到底经历了什麽样的创意演练?乃至积累了什麽样的知识储备?重读黎农生先生的〈华裔美育畸形了?〉(《南洋商报·艺术空间》,1997.06.12),感觉其中所提几道问题之力度皆削减了,然而文末有一段仿若自我批判的警句,却发人深思:
“……作为一名艺术工作者,我们可以单独工作,但不能单独存在;作为一名教师,基本的社会责任意识是必须具备的,若麻木的只为糊口,这是可耻复可悲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由于艺术承担著精神净化与美学启迪之作用,所以,如果我们把那些培育人的感知力、想像力和创造力的艺术教师比喻为“人类灵魂工程师”,实在恰如其分,一点也不夸张。毋庸置疑的,这般超凡的岗位或重任──就像一名布道者,岂能容许倚老卖老者、得过且过者或早已对艺术死心者继续把关,抑且赖死不走!
这必然会构成一种恶性循环。不过,另外一个更关键的负面的因素,尤其见诸于本地私立大专院校,则是其代理员有没有感染到市侩习性,以及受感染的程度了。譬如说:他能不能主动提供优渥的薪金予一名讲师,以便让后者不用兼职赚外快,从而有充裕的时间拓展自己的创作探索?再说,院方是否设有合理的雇员福利、奖掖和培训计划,定期援助在职讲师主办展览或者出国考察、交流和进修?
那天晚上,在亚罗街食肆跟蒋才雄前辈对酌消夜,说古论今,不亦快哉。这名资深艺术家不久前受邀/受聘到南洋艺术学院(前身即为南洋美术专科学院)主持一项叫做“培养创意教学”(Nurturing Creative Teaching)的密集课程,其对象均为该院各科系讲师,乃是一系列专为提升教学素质而设计的培训计划之一……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此间艺术教师满脸“可耻复可悲”的窘相。
非良师出不了高徒
在本地──特别是在艺术社群里,很自然的,我们常常会把艺术教师们想像为一小拨最讲究学术专业的有识之士了,哪怕他/她们提一个说法或者使一个眼神都大有来头,宛如菁英份子。
然而,事实跟想像相去甚远,在诸多展览开幕、专题讲座、艺术研习营等各种类艺术活动中均很少见到他/她们的踪影。深一层言之,彼等对于当代艺术哲学的理论发展与变革,似乎表现为一幅无关俺底事的样子;如此导师这般态度, 我想,怎麽能够期望他/她们作为一盏明灯,身体力行指引后来者去探求艺术创造的精神奥义?
“曲德义很清楚,这一生中遇到席德进,领他进艺术之门,给他信心;而遇到李仲生,则是养成、训练他对艺术的了解。席德进能够认识他的天性、激发他的本能;而李仲生则对他的艺术之路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参见“曲德义专辑”,《大趋势》2003年春季号)
熟知中国/台湾现代艺术发展史的人,理应不会对席德进和李仲生两位先生感到陌生吧。至于说曲德义这位我个人特别欣赏的抽象画家──现为台北艺术大学美术学院专任教授、兼任国际交流中心主任,──根据艺文作者胡永芬的撰述,曲氏在大学期间也曾经挨过一段“昏天暗地”的日子:自己的学业成绩总是不如人,差一点就收拾行囊,回家乡干卖布的活!倘若不是两名伯乐及时出现,因材施教,并且给予无私的提携,他的生命历程也许便要改写了。
一个艺术家的学习过程中间,并非都深藏著类似曲德义那样让人难以释怀的记忆片断。无论如何,关于艺术家之信念的形塑──“我要/不要成为一名画家”,我以为不能凭靠一股傻劲,反观在一定程度上乃是取决于艺术教育的环境。而一名艺术教师在公私两头所展现的活力本色,必然为后来者树立一个楷模、一个典范。所以我比较倾向认同所谓“良师出高徒”这句老话。
环顾当代华人艺术世界,很多艺术工作者都是一手搞行政与教学、一手搞创作和展览,两者并行不悖,这些“多情才子”包括了许江(中国)、尚扬(中国)、张培力(中国)、倪再沁(台湾)、张正仁(台湾)以及廖芳炎(新加坡)等。后者虽为新航-拉萨艺术学院纯艺术系硕士课程高级讲师,惟其最新感性力作已经在本届威尼斯双年展新加坡国家馆开始进行装置了,与他一起展演者,尚有该系兼任讲师唐大雾前辈等。
谁说教学工作或行政事务会把艺术家的创作意志消磨殆尽?谁说体制会把人家吃掉?谁说现实逼人?谁还那麽厚颜无耻虚应故事自欺欺人呢……。
注:原文分四次刊于《东方名家》作者专栏“艺文风景”(2007.05.10/18/29及2007.06.09);小题为原来篇名,现略经润饰与修正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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