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4, 2006

被诅咒的震惊效果


在我的“意识记忆”中,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所陈列的一帧影像,应当是最为暴戾恣睢的了。

这个具有“历史见证”意义的画面,显示了一名双手紧握着武士刀的日本士兵,正对准一名跪地的中国平民颈椎砍下去。尤其令人颤栗的是,图中那具头颅才略从脖子间离位,鲜血从颈口箭也似地喷出──刽子手咧嘴笑起来,同被害者眼神呈痛苦状形成强烈的对比──隐隐之中还迸发出惨厉的呐喊:

──我不想死!

随着将一名美国人质喉咙割断之后,不久,伊拉克反美激进份子又把韩国人质“锯头”处决。他们为了达到目的,甚至借助现代化的传播技术,特地把整个斩刑过程用摄录机拍摄下来,并让世人透过电子媒体“直观”了现场的录影片段。

这种近乎疯狂的行径,不单只激起两国人民的愤怒和悲恸;我宁可相信,这幕“虽近在眼前,却非常遥远”的拟像一经扩散,举世群众必然会同理地感到“震惊”不已!

震惊(shock)本来是一个心理学层面的概念,亦译作”惊颠效果”,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转借来概括现代机械复制艺术的审美特征,并将此与于蕴蓄在传统艺术中“一种独一无二、无法模仿的‘韵味’(aura)”对称起来。

根据心理学的解释,当人们的过去经验在面对外部突发性材料时,由于无法获得有意识的反应,所以构成了“意识记忆”的压力与威胁。因而,这一刺激能量与人的内在经验发生断裂、脱节,遂使心灵无所适从,经验日益萎缩而产生了“震惊效果”。

在中国,斩首跟活埋、腰斩、凌迟、活剥人皮,等等,同样是属于古代社会中的极刑。历史上最著名的“砍脑袋”事迹,便与我们耳熟能详的包青天有关。包大人铁面无私、执法严明,尽展审天断地之威仪;他在开封府里设置了狗头铡、虎头铡和龙头铡,用来“侍候”不同身份地位的犯人。

由于他所惩治的均为恶霸与刁民,当“犯死罪当斩”,连同令牌一起凌空而过……“喀嚓”一响,人头落地,儿童妇孺们莫不欢呼叫好!

在这种情境中,似乎并不存在着残忍、暴力、血腥的道德悖理,甚至无人感到怒目切齿!为什么近来频频发生的“斩首风”,会被认为是乖戾、酷虐的行为?

大家打从心底摇惑,大概因为无法接受一个文明昌盛的世界,竟然还会发生如此惨绝人寰的行为。犹有甚者,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体位错置,其中尚含涵战争与自由、霸权和正义等诸多搅拌不清的话语,迫使我们的认知经验彻底溃乱。

而且让人“意识到他自己本身道德上的不足对他所造成的震撼力”(John Berger)。

本雅明对于震惊效果的分析还体现在对现实特征的描述上,他认为技术的不断进步带来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新奇事物,使人们原有的经验结构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他也将这种“带有突发性的、疏离的审美心理的感受效果”,视为一种现代社会的普遍体验。

最近成为全球热门话题的“斩首风”,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暴力工具的技术进步,颇具传统资源-现代包装的策略。

这种掺合了革命性与悲剧感的“创意潜力” ──像九一一事件的毁灭性袭击方式──从手段上、目的上狠劲地粉碎了我们的想像。尽管如此,它不啻为检测人的意识活动提供一个新颖而深重的视野──

现代艺术的创作诀窍,便是力图展现这种视觉上的震惊效果。从杜象的〈喷泉〉(1917)开始,现代艺术不断对观众的感官知觉采取一种挑衅的态势。随着观念艺术的茁生,现代人的审美体验,更在形形式式的表演和装置作品之中获得了无止尽的扩充。且看看艺术史的实例:

美国艺术家博登(Chris Burden)往往将自己的身体置于极端危险的境地,企图“借此种探素让观众在震惊之中与表演者建立一种新型关系”。他的录像和电影作品,记录了种种骇人听闻的演出,例如:他在助手协力下,将一颗子弹射穿自己的手臂(〈射击〉);他身着一条短裤,双手反绑于后,腹部贴紧铺满玻璃碎片的街道上匍匐前进(〈轻轻穿过夜晚〉)。

而有“千古绝作”之誉的行为艺术,当属奥地利的艺术家史瓦尔考格勒(Schwartzkogler,1940-1969)自己割掉性器官的惊人之举了。他在一生中最伟大、最悲壮的作品中,慢慢地解剖着自己的肉体;随着动作愈来愈迟缓的时候,他便幸福地微笑着告别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虽为艺术而死,却拯救了以后的艺术家,因为无论谁步其后尘,就不再具备任何艺术价值了。

素有中国当代艺术“教父”称号的栗宪庭,曾经策划一项题为“对伤害的迷恋”的展演,集中地体现了艺术家“正处于一种心理崩溃的状态”,其中马六明、朱溟、张洹等人就沉溺于身体资源的运用,并且都有自虐和暴力的倾向,遂激起轩然大波。

数年之后,一名参展艺术家被发现在自己的寓所里自缢时,墙上留下不少格言式的心得,有一句尤其发人深省:艺术最后的结果──就是要不要保持生命的问题。

“……任何作给别人看的东西实在太可笑了。”

本雅明万万意想不到,这种灭绝性的行为,居然比起种种玩弄声色光影的新媒体、新技术更具震惊效果。它非但逸出一般应允自我判准的道德框架,也诅咒着这个信息时代社会的心灵!

(原载《东方日报·名家》作者专栏“艺文风景”,2004年7月5及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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