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27, 2017

一個務實派的書法實踐者

——我的父親蔡麒麟
文|蔡長璜

在大眾心目中,作為社會實踐的藝術生產,其所佔據位置雖還不至於高到神聖不可侵犯,卻也常被視為難以企及、不可捉摸的感性生產活動。換言之,凡是從事藝術工作者,他/她們若非擁有天賦之才能,便是由父母身上遺傳了某些基因,否則,又作何解釋呢?大家對上述論說未加釐清,訛以傳訛,若要破除此種迷思,談何容易。所以我暫時把這套「天才論」擱置一旁。淺見以為,借用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有關「慣習」(habitus)的論點來闡析一番,對於追究我的父親對書法藝術的愛好、理解與信仰的動力來自何處,說不定比較合乎情理。

簡單地講,一個人在某個社會場域裡成長,他/她難免會受到相關環境文化的影響,於是導出某些禀性(dispositions);無可否認,這種性情傾向則反過來影響其所作所為。這便是所謂的「慣習」。慣習又譯作「習性」或「習癖」,它乃是經過長時間潛移默化之後的結果。然而,布迪厄卻不忘提醒大家,慣習並非出於人自身內部,也不是僅僅從外在世界發展起來,它之所以形成全賴過去的活動和場域結構以及當下的實踐和場域結構二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彼此溶於一爐、且自成一格,更重要的是,形塑/她對各種事情的特定認知。在適當的情形下,慣習如同某種「務實感」(practical sense),亦即,憑實際經驗去解決問題,遂能確保/她在社會場域裡發揮其長處。

循著這個視角觀之,正好可以踰越另一個難關:我的父親既非藝術科班出生,亦無師承任何名家大師,倘使將他標榜為自學成才或無師自通者,老人家想必也不會首肯。父親始終以「書法推動者」暨「書藝愛好者」自居罷了。打從一九八〇年代中迄今,在華小執教的他,亦兼任書法研習班同學們的導師,更頻頻擔任太平各華團主辦的揮春和書法比賽之評審,畢竟他念茲在茲的乃通過發揚書法來傳承文化。我的父親從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名「書法藝術家」,所以對於別人如何評價其作品,或喜或惡,或褒或貶,他一概虛心笑納之。

【圖一】青年時代的父親為母親紀念冊題詞,可見其字跡隽秀,而結體嚴謹、優美,線條則十分剛健有力。

若講到書法淵源,在父親求學階段,能與之互為聯繫者不外有二。其一是寫得一手好字的華文老師;只見先生抓著白色粉筆在黑板上狂書,不過隨意的橫、豎、撇、捺之間構成的字體,既端正、又美觀,無不使父親由衷地稱羨。其二則是那位暫時住在教員宿舍裡的美術老師,他每天清晨都有研墨臨帖的習慣;我的父親偶爾會藉故提早到校,然後與其他同學一起湊近窗口觀望,先生專心練字,他則擠得不亦樂乎。

從他在六十年前為母親紀念冊寫下的毛筆字來看,像「做人要立品」這五個字,字字筆力雄健遒勁,而僅就「做」字的結體來看,竟也表現得格外奇險,實屬罕有。【圖一】如果說我的父親不過是通過揣摩甲老師所寫的粉筆字,甚或乙老師留在舊報紙上的墨跡,他便足以把握住漢字的間架結構和書寫竅門,恐怕有點言過其實,然而卻間接反映出彼時莘莘學子皆求知若飢的情境。不管怎麼說,其青年時代的墨跡似乎僅此一頁,本來只具有紀念價值的題詞,因其歷史性與稀有性,而今卻變成異常珍貴的「傳家之寶」了。

父親擅長美工與繪圖,一度想要往藝術場域發展,最終畢業於華文高級師範班,服務教育場域數十年。他平日在黑板寫生詞、抄範文,其粉筆字型構優美,也許全靠熟能生巧罷了。父親的毛筆字和硬筆字則散見於各類教材、掛圖、歌譜及教學記錄簿,包括擬定試題兼刻寫蠟紙;值得一提的是,試卷油印出來的字樣總是筆劃清楚,一目了然。每逢學校舉行懇親會或畢業典禮,舞臺上一整排約一尺見方的美術字準是父親的精心傑作。藏在家中櫃子裡的那些老照片,如,畢業班團體照、教職員團體照、籃球隊團體照,等等,下方橫寫的單行右書文字,大多數出自父親之手,從中亦可窺探其小楷功力。顯然,父親的書寫經驗乃是藉由具體實踐慢慢累積起來的。

迨及一九八六年,太平華人文化協會開辦書法班,原任導師乃教育界耆老沈亭校長,較後才由我的父親代而為之。在此之前,課餘時間,他一直都義務為此間社團、會館慶典特刊題寫賀辭,包括紀念錦旗、賀匾、布條等;除了為商家寫招牌之外,太平華聯校友會大禮堂舞臺左右兩側懸掛著「花開桃李久騰芳、永為華聯喚榮光」巨大木製對聯,力道雄渾,便是出自其手筆。父親為人重情重義,對各界人士的邀約總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更甚的是,他不時也為家中長輩或同鄉宗親協理喪禮上所需諸多文書工作,比方說,輓聯、訃告、賻金,等等,這種捨己為群、不求回報的精神,業已成為我的父親處世、做人之道。

【圖二】作於一九八〇年代中的〈晉江東石蔡氏昭穆(字輩)〉行書小品。

父親給別人寫字所得最大回饋,大概就是一支特大號抓筆和二、三支大京提吧!我們家裡藏有一本全彩柯式印製、封面上有張大千先生題字的《溫永琛書畫集》,現在回想起來,無非是基於那時參與籌組溫先生假太平廣東會館舉行的展覽會的一行文化人中間,我的父親涉入極深、落力至大,所以獲得這位有「神眼」美譽的書畫家贈予精美作品集一冊。當年,在父親手邊的工具書並不多,除了像中國北宋書法家米芾的《多景樓詩帖》大開本字帖之外,印像中還有《九成宮》、《靈飛經》、《書法大全》、《六體千字文》、《書法大字典》、《林千石百體書法》等一般都擺在書架上的參考資料了。說到底,以上所舉的際遇和書帖,都不能顯示出父親字體風格形成與沿革的軌跡。

我特別欣賞他的楷書林順忠先生浸潤墨海數十載,在一篇為我的父親書法展紀念刊撰著的序文中,他具體而微地稱其這位學長的「……字體端莊秀麗、恭謹誠懇、筋力豐厚,字如其人。」事實上,通過一個人的筆跡來判斷他/她的品德與個性,莫不是受到儒家思想影響所致,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舉凡道德高尚者必然穩重如山,其字寫得好,自然不輕浮。我主觀認為,父親那幅壯年期完成的〈晉江東石蔡氏昭穆(字輩)〉理應也可以置入這個脈絡中。【圖二】綜觀此行書小品,相較於過去諸多書寫實踐來講,其實用性相對偏低,內容關於自家宗派輩份順序,共計四十字,每字約兩寸見方;記得他揮毫完畢,沒有落款便釘在案前的白板上。惟,興許純屬遣興之作,父親寫得非常暢,線條圓潤,粗細、疏密變化有致,筆勢在不踰矩之中呈顯出來,有些蠢蠢欲動。

【圖三】老人家三年前所書的春聯作品,看似即興地隨手一揮,卻頗能展現書寫者自己面貌。

毫無跡象顯示我的父親在年輕時便立志要從事書法教育與推廣工作。不過,老人家現今主持書法班,每週授課三、四天,逢週休二日更是從早上連續教到下午;數十年光景,彈指間即逝,他依然不肯輕言罷休。每當華人新年前三、四週,父親就開始揮寫無以數計的春聯,然後將之寄送給遠方的親友;至於寓居太平的老鄉,他/她們通常都會自個兒摸上門向父親討一對回家張貼。【圖三】長久以來,他也為了各種有的沒的揮春活動或書法比賽操心、費勁,甚至受氣、挨罵;從籌辦活動到參與評審,身份雖大有不同,立場卻堅持不變。無可否認,在父親日常生活中,書法實踐早已形成重心了。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杪,適逢父親八十歲生日,家人為他辦了「彈毫弄墨蔡麒麟年登耄耋書法義展」助興,一連五天,堪稱別出心裁的祝壽方式。這項活動獲得太平華聯校友會惠借禮堂,供作展覽會的場地。全場展出約八十幅書法作品,同時還特辟一個專區,展示父親平日授課用的習字範本、書帖,以及與書畫相關的手工製品。這是老人家第一次、且全面地展示其個人創作,展覽一如所料在此間華社引起很大的迴響,參觀者不可勝數,作品也賣得七七八八;義賣所得之淨收入馬幣三萬令吉,獻予太平華聯獨中清寒學生領養計劃基金。如此效績,大家有目共睹,所謂借文化推廣之名、行社會公益之實,恰恰亦可總結父親畢生身體力行,亦即,非功利化互惠的實踐原則。

有意思的是,在條件、形勢都不如別人的情形下,父親憑靠什麼力量自我推進?他如何繼往而開來?又如何不怨天尤人?最後居然破繭而出、並化作一名書法藝術家。這些都是值得後來者借鑒的生產實踐,對於擴延、強化馬華社會的文化再生產有相當的助益。儘管如此,撇開務實感不談,老人家眼力已大不如前,幾次抄完一遍小楷心經均呈露疲態。莫非真的是歲月不饒人啊?他豈能為了書法教育和文化傳承的重任而持續地任由社會大眾佔其便宜?曾幾何時故意跟父親議論,可是,說什麼他都聽不進這個世界存在著溫情脈脈地「吃人」的事實,對話中我下意識憶起「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句古訓。嗯,老人家高興就好。




生平簡介

 二〇一三年臺灣之行於北投梅庭留影。

蔡麒麟,一九三四年生於中國福建晉江東石東埕村,在家中排行最大。幼年時,隨母親南來,與離鄉背井在馬來亞謀生的父親團聚,一家人生活於霹靂州的小鎮硝山(Padang Rengas),日據時代後期遷居太平。

一九五五年,先生畢業於太平華聯中學華文高級師範全日制教育專業課程;由於在校時聰穎好學,勤謹忠誠,既擅長美術與書法,又是馳騁沙場的運動健將,所以深獲母校器重,隨即受聘為華聯第二小學教師,並一直在該校服務長達廿二年之久。迨一九七九年才調職新板新民小學,至五十五嵗才退下崗位,堪稱桃李滿天下。

除了在教育界樂育英才之外,他也熱心獻身社會公益事業,積極參與社團工作,尤其在體育及文教領域盡心盡力,曾任太平華聯校友會美育股副主任、太平仁和公所中文書、霹靂州濟陽堂中文書、霹靂籃球總會太平分會總務、太平華人文化協會中文書兼藝術組主任。

退休後全力地投入華文書法的推廣與教學工作,自一九八六年起即擔任書法班導師,至今逾三十年,每年教授學員中包括了中小學學生、老師以及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書法愛好者。由一九八年起迄今,經常受邀擔任學校、社團所舉辦的書法及春節揮春賽評審,亦曾多次擔任學校主辦之書法營講師。

已故黃奕山校長曾為文稱其「……不愧是太平區最受歡迎的書法家,德高望重,平素推動書法藝術,不遺餘力。」先生於二〇〇一年榮獲太平華人文化協會頒發第四屆書法家國花獎,二〇〇六年榮膺霹靂州蘇丹殿下封賜服務有功勛銜(Pingat Jasa Kebaktian, P.J.K.),可謂實至名歸

妻子王金蘭(1939-2016)亦為一名華小教師,夫婦倆相敬如賓,並育有三子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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