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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登明博士所作Culture: What is its future 1985年/複合媒材/尺寸不詳 (據藝術家透露此一作品已不知去向。) |
在這篇拙文中,我將藉由周登明(Chew Teng Beng)先生的一幅畫作與其題旨,開展個人針對本土藝術發展中的選擇式觀察以及案例式分析。藉由書寫實踐,莫不是希望把自己看見的——也許是長期累積之成見,猶如點點幽光,賦予其形式,以供大家參考。
周登明博士這幅題為「Culture: What is its future」的複合媒材作品,在我這裡,至多是作為一個複製品(reproduction)的審美形態呈現於個人認知之中:我不曾跟原作有過任何交集,反而是從一本畫集中見識了這幅畫作。①
據瞭解,雪蘭莪中華大會堂一九八七年出版的《馬來西亞華裔美術》,英文譯作Contemporary Malaysian-Chinese Painting: A Catalogue and
Directory,應當視為該機構在兩年前主辦的「全國華裔畫家邀請展」之展覽圖錄,編輯委員會以黃乃群為首,收入了包括李家耀、蔡洪鐘、范友卓、彭士麟、莊金秀、謝玉謙以及周氏等人在內近百位個中翹楚的作品彩圖和畫家履歷;另外,此畫集中還有兩篇分別由鍾金鈎和黃乃群撰著的專題文章,適合細細品讀。
周登明一九三八出生於東海岸瓜拉登嘉樓,在英文源流學校受教育,二十三歲畢業於師範學院後即踏入杏壇,在當地一間小學執教,曾在吉隆坡蕉賴的特殊師資訓練學院(Specialist
Teachers Training Institute)接受為期一年的藝術專科培訓課程,一九六四年獲富布賴特獎學金赴美國進修藝術課程,一九七二年回國,應聘到檳城馬來西亞理科大學籌辦兼主持純美術系;他擅於手工造紙創作,當時候還沒有——透過研發本地植物纖維手工造紙技術與據此而產出的原創藝術中探索其審美潛能這個研究專題——考獲紐約州紐約大學哲學博士。
必須指出的是,此畫的題目亦是其中少數未經翻譯成中文者之一,原因不詳。雖然我不曾見過原作,這件作品卻能夠引起我的有意注意,先決條件並非太複雜的,也即是說,在創作意圖(artistic intent)與美學問題(aesthetic problem)等範疇上,它均有著讓人反覆推敲、玩味之處,簡括一句就是有啟迪作用。事實上,當我仍在進修純美術課程時,周氏這幅畫,透過劉仕旺老師在課堂上對其美學性質,諸如圖像語言及媒介和材料上的選擇等之引介、析論,便深深烙印在腦海裡了。②
就視覺型構而言,藝術家在矩形的畫面留了一大部分空白空間,集中在下方中間位置貼上華人民間祭祀活動中常見的冥紙(廣府話叫做陰司紙),層層加疊,不甚齊整,外在於這些「拼貼」(collages)則塗著筆勢疾速、墨色又不失濃淡、枯潤變化的粗獷線條,施諸其上的亦有或潑或灑而成之色迹,手法極為簡練、精準,彷彿一切都進行過一番冷靜思考。乍一看,周氏在創作手法上,儼然受到了後繪畫性抽象(Post–Painterly Abstraction)的間接影響,但又不宜被粗暴地標籤為一幅非再現性之作品,若從感受性而言,我個人則以為將之看成充滿東方情調的現代水墨,似乎亦無不可的。
不過,當我們回過神來,把眼光投向題旨上去,擋在眾人面前的,卻是一道令人深感不安的提問:「文化,其未來是什麼?」此處所謂的「文化」當然指涉了「華人的文化」,更為具體地說:馬來西亞華人文化。
循著上述問題的脈絡或也可以派生出相對實在的提法,比方說,馬華文化一路發展、流變,按常理來說,它是否應該甚至必須包容「新」的元素,又經過一番去蕪存菁後,始能積澱、涵化成「新」的文化內涵?情況看起來是如此:本地華人社團普遍所熱衷的,無疑都是表演導向的物質文化,例如,華樂、舞龍、高樁舞獅、揮春比賽、中秋提燈籠,等等,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可想而知,攸關心理情感方面的,諸如「馬華文化的主體性是什麼」的深層結構問題,最好還是不提也罷,免得一開始便受困在「何謂主體」的界定上糾纏不清。言下之意就是說,傳統文化的鐵粉們是否都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去接受某種程度上的挑釁嗎?
我在這裡要問的是:周氏這件複合媒材作品,在當年假雪華堂展出之際,究竟有沒有被藝術受眾視作一種毫無建設性的負面批評?的而且確,冥紙這一素材符號有其特定表徵取向,不可避免地讓人聯想到華人民間信仰,不能說沒有一定程度上的敏感,特別是看在華人社會中一小部分人眼裡,顯然十分刺眼的。儘管如此,大家心裡明白,藝術家僅能在一個小圈子似的文化場域,藉以創意的感性的生產方式發發牢騷而已,就現實政治而言,壓根兒沒有什麼作用力的!從結果來看,我想,此畫畢竟還是受到認可,並且刊在相關展覽圖錄中,妥妥的找到一個可以延長發聲的有利位置。③
綜觀一個畫家藉由美學的實踐提出問題,從而喚起藝術受眾針對某一事件(或某一現象),例如,家庭暴力、戰爭犯罪、性別歧視、環境破壞,等等,投以注意和關懷,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在現、當代藝術的發展中,自上個世紀六〇年代反文化運動和女性解放運動,以及機制批判(institutional critique)與其相關實踐方式盛行以來,類似操作策略廣泛地獲得藝術社群所採納,在國際性的展演場域中日益突顯其活力,能見度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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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登明博士所作Whither the Culture 1985年/複合媒材/175 ×175 CM/馬來西亞國家畫廊典藏 |
周氏在美國深造,先後考獲密西根州立大學榮譽學士(1968~1969)及藝術碩士(1969~1970),旋即又留在當地任教年餘。作為一名積極向上、熱愛新知的青年畫家兼教師,他適逢其時,身臨其境,豈會對於上述蔚然成風的當代藝術趨勢不當做一回事?
與其說,這幅畫的誕生是必然的,毋寧說是合情合理的。不管怎麼說,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像這般—從本能上—因應馬華文化而萌起的焦慮感,恰恰是出自一個受華文教育的藝術家,是不是更加能夠令人心悅誠服的?為了不讓人產生誤解,我必須先在此表明:
本文並無意否定周氏所作所為,更確切地說,他所打造出來的鏡像效應正是我特別在乎的!
這面鏡子折射出了潛藏在華裔畫家群體內少說已有很長一段時間,然而,不知何故,能講華語、寫華文的同儕們卻不敢清楚揭示——如果不是刻意地相互遮蔽——的現象。這個現象同時牽涉到政治問題和美學問題。一方面,不無譏誚的,發愁者竟是一個對其自身族群文化,無論在內涵上語境上極有可能都是瞭解不深的「非正統華人」;反觀,口口聲聲要大家守護著優秀傳統文化的「正統華人」,他/她們對於未來馬華文化的存在境況沒有一丁點隱憂嗎—尤其對照當下極度緊張的時局?
二方面,周先生這件作品也意外地反映了一個實際情況:在那個年代裡,因著思想和理念上的問題,不分世代、不分性別、不分養成的華裔畫家,其中絕大多數都把題材的選擇當成藝術的創作方法來看待:山景,漁村,古廟,後巷,人物,靜物,竹和雀鳥,諸如此類,具體表現為一種表淺的美的追求,說不定蘸染了鄉土色彩(難免還攙合著懷舊情愫),卻說不上跟地方認同有什麼關係。④有者甚至還把自己從現實生活中抽離開去,自覺或不自覺的,自我異化,沉浸在田園牧歌乃至彼岸世界之中,這豈不是一種反日常化的空間想像?
這一類的視覺呈現——就期待視域來講——有可能提升意識覺醒之水平嗎?不但如此,它是不是也會使得社會大眾在對藝術的認知之中導入一種錯誤觀念(misconception)呢? ◆
2024年1月18日定稿
◆本文刊於《學文》半年刊第27期,雪州烏魯冷岳學文社2025年4月15日出版。周登明博士近影。 圖由本文作者攝於「周登明的人生、藝術與文獻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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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畫並非孤件。周登明另一幅可以視同一系列之創作,英文題目為「Whither the Culture」,作品尺寸,完成年份等相關資訊,均見於吉隆坡國家畫廊1987年出版的「Malaysian Art 57–87」展覽圖錄。(參見圖二)
② 吉隆坡SGM文化中心為周氏舉行大型回顧展:周登明的人生、藝術與文獻展,展期由2023年12月23日至2024年2月4日為止。展覽開幕隔天上午,我和內人出席了藝術家和策展人的一場對談會,會後又重新憶起這件往事,也由此促成了拙文的書寫,特此誌之。
③ 1998年,檳城州立畫廊為周登明博士舉辦回顧展,並且出版一本全彩展覽圖錄:Dr. Chew Teng Beng: A Retrospective – 45 Years
of Selected Works;
但是,周氏並沒有把這件「Culture: What is its future」及其姐妹作「Whither
the Culture」一併收入其中,這是否意味著他十多年前的糾結已經迎刃而解,抑或是說,這個問題根本不值得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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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文完成不多久,即是2024年1月27日下午,我們一行人到檳城周氏住處拜訪他,大家交流甚歡,其間我也針對此事向藝術家本人求證一番,其回應果真與上述觀點相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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