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03, 2024

速寫黎彰傳先生

七月十六日上午,我們一行人前往黎彰傳(Li Chong-Chuan, 1940年生)先生府上,拜會這位今年實齡八十三歲的資深畫家暨退休美術老師。他不吝贈予每人剛剛才出爐的傳記體新書《船到橋頭自然直》,書中所有篇章均由老人家逐個字逐個字用毛筆寫成,輯入其中的影像資料也非常豐富;我們還收到前輩送出他自編、自繪和自資出版的美術教材《美術》(1989年)、水彩畫集《水彩歲月》(2001年)和背包遊歐繪本及攝影輯《吐飯曲》(2007年)各一冊。

這一類出版品都是深入了解、研究一名畫家的第一手文獻,對身為晚輩的我們而言,實在求之不得!

貫穿黎氏一生的典型的繪圖方式:下筆直截了當,不多修飾,而用色則明快、爽朗,感覺一氣呵成。此幅《李財香之寓》水彩畫約作於一九七〇年九月份畫家抵達巴黎之初。(圖刊於《水彩歲月》)
此幅《李財香之寓》水彩畫約作於一九七〇年九月份畫家抵達巴黎之初(刊於《水彩歲月》)

一九六一年,當時黎彰傳仍在吉隆坡尊孔中學就讀高中部,張耐冬(Tew Nai Tong, 1936—2013)應聘就任美術老師。校方最初僅為初中部學生開設美術課,經過後來也成了畫家的高中部同學葉逢儀(1943年生)極力爭取和遊說之下,校方才同意讓那些對美術感興趣的高中部學生個別在星期六正課結束後的下午時段或是星期日上午時段跟張老師學習,按部就班先由素描及至水彩畫,再來是油畫;黎氏在書中憶述,他始於高三才用油畫顏料畫風景,時不常會拎著畫作到張氏住處,請老師指點迷津。

彼時,張耐冬也不過二十五歲左右,跟黎彰傳或是葉逢儀等人的年齡落差不是太大,用「亦師亦友」四個字來形容他們三人之間的情誼並無不可。數年後,張耐冬自費遠赴法國深造,入讀巴黎國立高等藝術學院;葉逢儀則在稍早一些年,即是一九六六年先到日本升學。毫無懸念的,黎彰傳高中畢業後,在社會上幾經輾轉,結果也報到新加坡南洋美術專科學校(下文簡稱「南洋美專」)去了。

在南洋美專的三年(19631965)期間內,黎彰傳遇見的名師和碰到的趣事應當不在少數。對於一名藝術新銳而言,院方所開設的各種不同科目,比方說,水彩、油畫、水墨、篆刻、人物素描、木刻版畫、石膏雕塑,等等,他都極盡涉獵,負責指導的老師們包括了甫於不久前接任南洋美專校長一職的林友權、陳宗瑞、施香沱、賴鳳美等諸位先生。

即使黎氏已來到法國留學,仍不忘大馬政府長期以來出現的制度性偏差。他在一九七三年所作《三蛇糾纏》腐蝕版畫中,那三條分別象徵了教育、宗教和種族的大蛇(亦或為鎖鏈)緊緊纏繞著主角人物(寓意華人或華社)不放(刊於《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讀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才知道南洋美專竟也有一段鮮為人知的「黑歷史」,亦即是,發生在一九六五年的學生罷課事件:這場為期僅僅一週的罷課活動,肇因不過只是學生簽名報到作弊,豈料如野火燎原般牽扯出像師資、教學和行政等諸多問題。身在畢業班的黎氏等人毅然而然地響應、且投入罷課活動中。(頁6870)然而,他們的自主行動卻換來校方在「考試上都給我們剛及格」(黎彰傳語)的報復性差評,吃了一個暗虧。

黎彰傳在一九七〇年到法國留學,最初報讀巴黎國立高等藝術學院(即為華人世界習稱的「巴黎國立藝專)。黎氏原本被分配到一間專研抽象畫的工作室,但他對這種非再現性(non-representational)的創作形式有所抗拒,遂轉進版畫系學習,同時還選修了雕塑課程;由於因緣際會,使他有機會接觸到腐蝕版畫,進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但是,這之後沒多久,黎氏又轉學入巴黎第八大學就讀。在追求夢想的過程中總有旁人不知的酸楚:這一邊廂他必須保有不斷求知的熱誠,另一邊廂則要自我優質化各種藝術技法,同時亦需打工掙錢養活自己最終,他總算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完成學業,分別在一九七五和一九七六年取得造型藝術教育系及電影系學士學位

從一九八〇年到二〇〇二年四月份退休為止,黎一直都是吉隆坡中華獨立中學的美術主任兼老師。他曾受邀在馬來西亞藝術學院開課,也就是利用週末的私人的空檔時間前去教授人物素描,較後也為該院創設了版畫工作室,一時之間整個人蠢蠢欲動起來。後來則因時任校長的陳福順先生下令全體教職員不許兼差,黎——經過一番深思後——選擇「大婆」而放棄「小三」,專心一意地做好一個中學美術老師之本份

黎彰傳的《同心協力》腐蝕版畫,約於1980年代所作。

實際上,甫從巴黎返國之初,他嘗以把自己所學各種創作媒介和表現技法付諸於其個人的藝術實踐中;黎曾創立黎彰傳畫廊,開設兒童及成人美術班,莫非只是想要先把生活安頓一番。緊接而來,他以身試法,用自己探索的成果奮力向本地畫壇推介腐蝕版畫這一種無論在設備上或是工序上都相對繁複的創作媒介。誠如黎氏所述,「在推廣版畫期間,就有很多創作的火花,最先是怎樣把腐蝕版畫變成中國畫,有了中國畫式的版畫,又想把腐蝕版畫變成峇迪畫……」(頁259)在他所繪製的《同心協力》(約於1980年代所作;1)腐蝕版畫中,明眼人都能夠見識到創作者的想像力、行動力與執行力兼具並行,值得細品,可惜像這一類「創作的火花」在其後期的「遊戲之作」中幾乎不復存在了

黎先生一向不卑不亢。惟在我看來,顯然是一個被教畫所耽誤的藝術家!他的遭遇也揭露了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倘是社會大眾對於藝術鑑賞的能力不足,藝術社群對於建構一個互補的良性的支援系統提不起勁,乃至於同儕之間連最起碼的象徵性的審美反饋——譬如豎起大拇指——也都感到為難,能少則少,可想而知,即便一名藝術家多麼才華洋溢,恐怕也只能封存於時空膠囊裡罷了。黎彰傳先生在一九六六年所繪製的那幅油畫《同舟不共濟》會不會就是一個預言呢?

本文刊於《學文》半年刊第24期,雪州烏魯冷岳學文社2023年10月1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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